窗户敞开着，洛望着窗外掩映于茂密枝叶之中的星空，静静地出神。
稍早些时候，夏老又提来一壶熬好的青色药汤。洛喝下之后，身上长出的花草才陆陆续续地枯萎，并且不再往外冒嫩芽儿，肢体的活动也渐渐地恢复了灵便。
之后夏老与法奥兰相继离去，与往常一样，木楼中再次只剩下洛一人。法奥兰临走前上楼来看了洛一眼，见洛身上异状渐消，便不再停留。洛还来不及说出流思的事，他就大步流星，翩然而去。
洛有些无可奈何，老爹他保准是喝酒赏月去了，比起流思，他老人家分明觉得找处好地方往肚里填些酒肴才是要事。法奥兰自诩一介山人，丝毫不掩闲适洒脱的性情，既嗜酒如命，又好游山水，兴致所在，往往不分昼夜。对此，洛早已谙熟于胸，见多不怪。
关于流思的存在，洛毕竟见识浅薄，无数疑问萦绕心头，洛觉得法奥兰应该知道些什么，心中思忖着只好日后寻找机会再向他讨教。
躺在床上，思绪飘游间，渐趋强烈的不适感将洛扯回了现实。
细密的植株根茎深扎皮下，洛服下夏老的药剂之后，知觉缓缓恢复，随之而来的是异物滞存体内的感觉越趋明显，浑身上下瘙痒异常，好像万蚁贴身，啮咬皮肉。
洛忍不住伸手去拔右臂上的一小簇牛筋枯草。
蓬乱的牛筋草深深地扎根于洛的皮肉之下，洛憋着一口气猛地将它拔起。
“嘶——”洛的面容略一扭曲。
根须染着妖异的猩红，甚至还连带着扯出不少蚯蚓形状的微细血管。而那一小块皮肤，则留下了渗人的伤疮。细密的血珠鼓了起来，如一颗颗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邪魅而令人心悸。
洛的眼神蒙着浓重乌灰，望向自己手臂的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尽的厌恶，与愤怒。
洛心下一横，干脆从床上起身，前往澡房洗浴。
洛赤身坐在大澡缸的旁边，用面盆舀出冰凉的清水，当头淋下。
“舒服。”洛由衷地吁了一声。
浑身瘙痒的感觉一时间轻了不少，久违轻松的感觉让洛迷恋。洛拿着白色毛巾，开始使劲揉搓着全身皮肤。洛要将扎根在自己皮下的植株异物彻底地清理干净。
脸上，脖子，双肩，臂膀，胸膛，背脊，小腹，腰胯，双腿……
每一寸肌理都在淌血，白色的毛巾被染成暗红一片。
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轻轻地颤抖着，犹如寒冬中垂死的狼。但是他咬紧了牙关，双手的用力程度在不断地加大，不时有一小片皮肤连着植株被生硬地扯下。
在常人眼里这无疑是煎熬，但是对洛而言，却是解脱。
足足过去了三个小时。洛麻木地放下血红的毛巾，淋漓的鲜血不住地从洛的身上流淌而下，在地板上成了涓涓细流，沿着独特的木板纹路游走，绘出吊诡无章的图案，让人透不过气来。
两行清泪在眼中打转好久，终于曲折地流下，被血液染红。
洛疲惫极了，痛极了，但是同时，洛也感受到了从来没有的轻松。
洛颤颤巍巍地出了澡房，一步一顿地向着一处柜子走去。他从柜子的下层抽屉中取出了一圈绷带。从脚掌开始，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而起。那白色的绷带持续地开着殷红的小花。
全身上下除了眼睛，鼻子处留了道缝隙外，不露半点皮肉。借着月光，洛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苦笑着自嘲道：“红色木乃伊么，哈哈……”
洛蹒跚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动作缓慢至极地爬上了床。只是疼痛却不因洛的谨慎而减轻分毫，洛别无他法，只能一边默默地忍受，一边以苍白无力的理由安慰着自己：至少，不用再忍受如同蚂蚁啃咬一般的瘙痒了。
至少，疼痛来自于自己，而不是命运。
重新躺在床上，洛昏昏然睡去，被绷带掩盖住的嘴上扬着，犹如迎浪驰骋的风帆。
※※※※※※
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但是，洛知道自己做了许多的梦，那些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境真实，却又虚幻，不断地在脑海中闪映过去，似乎触手可及，但是想要回想，推敲细节的时候，那些画面又变得粘稠模糊，荒谬而没有意义。
洛依稀记得其中的一个梦。自己身处于茫茫人海之中，遇见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孩，那个男孩有着白皙俊俏的面容，幽黑却永远发着光的眼眸，像天空一般澄澈的笑容……
那个男孩的面容与洛是如此的相似，简直如一套傀儡模具打造出的两具人偶。
洛知道，那个男孩不是自己。
那种笑容，洛学不来。
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干净，无邪，不惹人间烟火，仿佛能够涤荡世间一切的苦痛，与邪恶。
他的笑容，竟然让洛萌生了自惭形愧的感觉。
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开心？洛嫉妒地想着。
洛与那男孩面对面站着，洛漠然地望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则一直带着暖阳般的笑意。他想要开口问那个男孩的名字，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说话的能力。
忽的，那个男孩向洛用力地挥了挥手，算做告别，洛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男孩轻快地转身，沿着卵石街道向着远处的虚无白雾奔跑……
洛眉头一紧，就想要追上去，只是无奈发现，自己的双腿如同扎根在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
扎根？
不！
惊恐的情绪似毒雾炸弹猛地炸开，在洛的脑海中肆意地蔓延！
艰难扭头，发现自己的双腿深埋在地面，粗壮的根须不断地从自己的腿上钻出，扎入地面。皮肤竟然变成了深褐色的树皮，而双手则变成了曲折伸展的枝桠，不断地向外吐着嫩绿的枝叶！
洛惊惧极了，奋力挥舞着自己的双臂，似乎想要从自己的树身脱离，只是那动作却渐渐变得迟缓，最终停滞不动。洛再也使不上劲了。
所有行人驻足，对他这棵矗立在道路上，飞速成长的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洛竭力嘶喊着，但却无声无息。
“这只是梦。”不知过了多久，洛已长成了一株参天的巨树，他甚至可以触摸到天上的云朵。一缕清明的意识倏地降临，洛似获得了一丝明悟。他不再抗拒，不再煎熬。
荒唐梦境中阖上的双眼，在刺目阳光中睁开。
“小洛，你终于是醒了，”柔和而熟悉的声音传来，“你要是再不醒，父亲可就要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