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像是有过很多次应对的经验,但神色依然慌张,听听林间铺天盖地的尖叫声就知道了。
所有花草树木,能动的都朝林子中央跑去,看似乱糟糟一团,但桑裴观察过,它们前进的方向一致,而且很有计划。
数不胜数的草木妖,小个子站在大个子上,由大个子带它们跑,沿途如若再碰见体型小的花草,要么小个子自动爬上去搭顺风车,要么大个子树根一掀、枝条一卷,投射到自己身上,一点时间不耽误,继续奔跑。
当然也有例外。
桑裴跟随在扶疏身后,看她本身小小的一团,却扛着一棵巨大的人脸怪树,光是树根就在地上逶迤半里路,弄得沿途的草木妖以为她是个大个子,源源不断的往人脸坏树上跳。
实际上,担负所有重量的,是跟它们个子差不多的小藤子。
桑裴化作原型跑,身上也搭载不少花花草草,没办法,它们见他跑得快,硬是扒上来,甩都甩不掉。
更折磨的是,花草胆子小,趴在他尾巴上、背上、脑袋上撕心裂肺地叫:
“沙罗大人啊啊啊,您可千万别出事!”
“小的愿意把自己的生机都奉献给您,求您千万要好起来!”
桑裴头都炸了,努力地思索来龙去脉,考虑沙罗树倒下所带来的后果。
沙罗树一倒下,妖林必定陷入慌乱无主的状态,这对于所有兽妖都意味着:更大的机缘。
没有沙罗树的妖林,犹如一盘散沙,随便谁想要攻打,都是十拿九稳的。
毫无疑问,若有大机缘出世,占最大便宜的还是实力雄厚的四大部落,妖林的大头势力被他们尽数瓜分,留给其他妖族的只有小部分。
四大部落拥护迦归峰,跟华清交好,他们的地位稳固,无异于在他的复仇之路上,放了座巍峨的大山。
这不是桑裴愿意看到的情况。
庸陵如今刚刚统一,各地妖族矛盾还未平复,处于探索发展阶段,大机缘这时候重新出现,对庸陵极为不利。
沙罗树不能有事,最起码,现在要好好的。
桑裴往前看了一眼扛着豆豆飞奔的小藤子,目色柔和,心道:沙罗树出事,还不知道小家伙有多么伤心。
一个万一,她留在妖林,扛起重担……
他还是帮一下忙吧。
扶疏忧心忡忡,扛着豆豆跑得飞快,突然间,她放慢脚步,有些草木妖干脆停在这里,俯在地上仰望前方。
在不远处,一棵大树遮天蔽日,他有多高多大,无法看清。
巨大的树冠,一半树冠隐藏在阴影里,一半在淡淡的微光处,如今长在微光处的那一半树冠,枝叶凋零,已经枯萎得只剩一小片叶子。
这就是沙罗树了,树根遍布整个妖林,躯干粗壮,树冠一半为阴,一半为阳。
桑裴身上的花草一部分自动跳下去,和其他草木妖一样,微微仰着头,望着沙罗树的方向。
再往前走,又有一部分花草跳下去。
它们挑选的方向也有规律,排在外围的是低阶,越往里等级越高。
扶疏将人脸怪树放在了最靠近树冠阴影的地方,那里早早就有食人花和食人柳等候着。
腐肉青苔紧随其后,也排在树冠阴影的边缘处。
扶疏则继续往里走。
桑裴化作人形,皱眉喊了她一句:“扶疏。
”
扶疏扭转藤枝,才发现桑裴似的,看上去呆呆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哥哥……”
她是在回了妖林之后,才发现树爷爷居然生了那么大的病,看到它枯萎了,大片的树叶,心里抽疼,很难过。
桑裴走上前一步,将她拎起来,低沉地安抚:“我跟你一起过去。
”
两个一起走到树下,沙罗树痛苦喘息的声音更大,一声一声的敲打在心扉上,扶疏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死死压制哭声,“树爷爷,扶疏看你来了!”
沙罗树苍老的嗓音从痛苦的喘息中挣脱出来,分出一缕神智,用心念传话:“小扶疏呢,你看到她了吗?”
桑裴听不懂沙罗树在说什么,只是扶疏要上前,他便带着扶疏,往前走了一步。
沙罗树疑惑:“不,你不是扶疏,小扶疏长满叶子,是妖林最漂亮的草木妖。
”
扶疏:“…………”
好伤心,树爷爷真的不认识她了。
阳面的巨大树冠哗啦啦地颤抖,这一抖不当紧,漫天的枯叶簌簌而落,沙罗树撕心裂肺的咳嗽两声。
又问:“小扶疏呢,你见到小扶疏了吗?”
“说你笨,你还喘上了!”另一面的树冠忍不住心念传音,也是苍老嘶哑,却比阳面多了浓重的怨气,“那是未来的妖皇,要跟咱们妖林作对的!还是你自己预言的咳咳咳!”
扶疏瑟缩,这是树爷爷的另一半,脾气有些暴躁。
沙罗树分一阴一阳,两种性格。
方才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阳面,现在开口说话的,是阴面。
现在看来,沙罗树的两面都生病了,其中,病得最重的是阳面。
那脾气有点不好的继续传音:“小扶疏,你快点离开那只大白虎,到树爷爷这里来。
他很坏很坏,以后会统一妖域,杀父杀母,杀妻杀子,并且进攻妖林,把所有的草木妖放在太阳底下晒,特别是你,叶子当药,藤子当柴……”
扶疏摇摇头,她之前对树爷爷的话坚信不疑,可是跟妖皇大人相处几个月,她明白,预言有时候也是不准确的。
“树爷爷,哥哥没有杀干娘,也没有杀虎王。
他对扶疏也很好。
”
阴面沙罗树:“狐妖不是他杀的吗?那可是他长辈!”
扶疏气哼哼,从来不顶撞沙罗树的她,忍不住反驳:“狐妖是坏蛋,就是她害死了干娘!”
阴面沙罗树嗓音一软,苦口婆心:“小扶疏,你莫要被这只兽妖骗了,兽妖最会骗人。
”
桑裴拧着眉头,只看到扶疏激动地甩藤条,阴面沙罗树剧烈的抖动叶子,两只草木妖似乎都气得不轻。
桑裴:“发生什么了?”
扶疏有点生气,摇摆藤枝道:“不能说。
”
对话里包含了对妖皇大人的预言,统一妖域后,他疯狂虐杀兽妖和草木妖,将整个妖界搅得血雨腥风。
这么残暴的事儿,在妖皇大人没做出之前,她不能说。
桑裴换了一种问法:“那你生气什么?”
扶疏下意识地道:“树爷爷说,是你杀死了干娘。
”
明明干娘不是妖皇大人害死的,而是狐妖害的,她觉得妖皇大人杀了狐妖,没有错。
桑裴立刻察觉到,这恐怕就是预言了。
通过只言片语,可以想象整件事情。
若按照预言上说的,他会杀了母亲。
而且,看虎王对他的态度,冷漠疏离,在母亲死后,对他恨之入骨,他与狐族交好,显然是从华清尊者那里知道了什么,预言里恐怕还有个“弑父”罪名。
他又想到刚入妖林的时候,一群草木妖拦着他,说什么“妖皇大人”、“草木妖的公敌”,预言里他或许又统一了妖界,而且覆灭了妖林。
想明白整件事情,桑裴总算明白,为何扶疏一直以来那么畏惧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逃走。
他危险的看向沙罗树。
可算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
扶疏脑袋笨,记性差,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并对自己充满警惕的?除了沙罗树,小家伙最信任的就是这棵老树。
看来,沙罗树不知是妖界第一强者,还能未卜先知,预言的能力十分强大,即便颇负盛名的华清尊者,在他面前也就是个小孩子。
桑裴绝对不会告诉扶疏,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真相,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脸上略微失望:“你不想说,那便不说。
”
搞得扶疏内疚不已,妖皇大人对她那么好,她还对他隐瞒了那么多事,真的是……
她没有办法。
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扶疏转头,问沙罗树有没有办法医治他,老是听他喘息得那么痛苦,扶疏只觉得好心疼。
阴面沙罗树正要说话,忽然阳面开口了,对扶疏传音:“你是哪家的孩子啊?咳咳,好生眼熟。
小扶疏呢,你有没有见过她?”
扶疏有点崩溃,“树爷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树爷爷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梓布叔叔说,这就是迈入老年的迹象。
草木妖也会老,也会衰亡。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她都疼得没有力气。
阳面沙罗树被她的悲伤感染了,认真地观察一会儿:“是有点儿像。
小扶疏啊,原谅爷爷,不是故意认不出你的,爷爷老了嘛。
有件事要告诉你。
”
扶疏藤枝往外甩动,将眼泪甩掉:“什么事?”
阳面沙罗树语气突然严肃:“妖皇的命盘,已经变了!”
扶疏猛地抬起藤子:“真的吗?”
妖皇大人以后是不是不会把草木妖晒成草药了?
阳面沙罗树叹息:“别高兴太早了。
我瞧瞧,咳咳,此事,关键在你。
你待妖皇不好,他日后必定找妖林算账。
小扶疏,既已契约,就好生待他。
”
这语气仿佛嘱托一个负心汉。
阳面沙罗树慈爱地看着扶疏。
当年她那不负责任的凶藤老爹说,这孩子是整个妖林的希望,以后一定要把秘密告诉她,让她担起来。
他倒是不希望她背负那么重的担子,或许看得远了点,知道的秘密多了点,他就希望扶疏能过得快活,倘若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再好不过。
至于妖林,是他对不起它们。
他能做的,就是以性命开辟空间,将妖林所有花草转移。
扶疏从沙罗树的话中,听出不祥的感觉。
桑裴见扶疏跟沙罗树说完话,就一直垂头丧气,眉头紧皱,低头的时候,发现树冠阴影外的其他草木妖时悲时喜,悲伤了叶子翘卷,高兴了抖抖叶子,表现与扶疏一样。
想必扶疏和沙罗树之间的传音,其他草木妖也能听到。
暗暗观察了一会儿,桑裴忍不住扶额,看样子,一群草木妖还在交流琐事,关于沙罗树的病情,提都没提过,否则,草木妖没功夫一直悲喜交错。
早就听闻草木妖天生愚钝,他还以为仅仅扶疏如此,没想到偌大的妖林皆是如此。
在整个妖族的觊觎下,妖林能存活到现在,不容易。
桑裴开口道:“沙罗大人。
”
阳面沙罗树停下传音,疑惑地问:“这位是?”
扶疏扭动藤条,哎呀,她都忘记给树爷爷介绍桑裴了:“树爷爷,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契约妖,桑裴。
”虽然说都跟没说的一样,树爷爷记不住。
又指向沙罗树,对桑裴说道:“哥哥,他就是树爷爷。
”
桑裴道:“晚辈桑裴,久闻沙罗大人威名。
”
阳面沙罗树看着桑裴,不知看到了什么,颤抖叶子,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如此。
桑裴啊,老夫就将小扶疏托付给你了。
”
原来天煞孤星的运势,如今已悄悄发生改变,而这个变化,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他的运势竟然阴差阳错的与小扶疏的捆绑了,倘若扶疏强行挣脱,运势会比原先的更糟糕,也就是说,妖林比原本更危险。
“无需多说,扶疏为晚辈的草木妖,定然相护。
”
桑裴将扶疏塞入衣领,草木妖之间的交流,他无法得知。
但若这般下去,无非是沙罗树死,妖林大乱,到时候,他没本事护住所有的草木妖,只能选择带扶疏离开,任由妖林覆灭,那不是扶疏愿意看到的,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沙罗大人,能否避开其他花草,您和晚辈谈一谈?”
阳面沙罗树:“这个不用,跟老夫说,与跟它们说,都是一样。
他们不是外妖。
”
桑裴眉头拧了拧道:“万一消息流传出去?”
沙罗树心很大:“不用,妖林整片都由老夫看着。
无需担忧背叛,而且妖林的子民很纯善啊,不会泄露消息。
”
外面的草木妖应声附和:“对啊对啊,沙罗大人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绝对不会给兽妖传递消息。
谁传出去,可是要抹去灵智的!”
“沙罗大人说得都是对的,他的法旨至高无上!”
桑裴轻笑一声,勉强放心。
妖林的草木妖挺有意思,个个信仰沙罗树,盲目崇拜追随。
这样,也挺好,背叛沙罗就是背叛自己的信仰,倒也不用担心了。
他盘膝而坐,摆出商谈的架势,问:“倘若晚辈没猜错的,沙罗大人定然有治疗自己的方法,但是那法子困难重重。
”
扶疏跳出桑裴的衣领:“树爷爷,如果真的有救命的办法就说出来,不管多难,扶疏愿意帮忙!”
底下万千草木妖纷纷急切道:“沙罗大人,我们愿意帮忙,就算要我们的命也可以。
”
沙罗树咳嗽,阴面阳面一起看向桑裴,这个小辈不愧是未来的妖皇,自己什么都没说,他就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没错,他方才透过桑裴,察觉自己还有一丝生机。
“有法子,就是不易得。
”
桑裴安抚激动得想要跳起来的小藤子,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不妨直说。
”
…………
一番交谈,沙罗树说出治愈自己的方法。
原来,他知晓太多的天机,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原本万万年的寿命,骤然缩减到一层不到,动用的预言能力越多,衰败得越快。
在上一次的缠天一战中,他提早识得天机,为妖林躲过劫难,间接导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和诸方大妖惨死,妖域分裂,混乱百年,因此被天道惩罚,九九雷劫加身,劈成两面。
两面沙罗树一面喜阴,一面喜阳,然而阴的那面却在阳处,而阳的那面常年阴暗,长长久久的折磨之下,衰败得更加厉害。
昔日连四大神兽都警惕的大树妖,如今已经从根子腐烂,虚弱得不成样子。
可是没有办法,他是一棵树,树根绵延千里,不能挪动方向,否则他所庇佑的妖林,将毁于一旦,数不清的草木妖,会就此丧命。
妖林的草木妖爱戴他,心甘情愿为他赴死,他却不忍心,保护了千年的小家伙们,每一个都是他的子民。
桑裴一言指出:“不能转换地方,只能转换本体的阴阳。
”
这种方法他在某一张羊皮卷上看到过,是个极偏的门道,羊皮卷上记载得并不完整,他只知道有反转阴阳的说法,却不知具体的内容。
沙罗树有了希望,也不在意帮助他的是不是兽妖,道:“对。
反转阴阳需要九百九十九味药材,和四味药引,不过,药材在妖林中能找到大多数,还剩三味生长在妖域,而药引,难办。
”
桑裴猜测:“药引在妖域。
”
“嗯。
”沙罗树语气凝重,“是四大神兽之血。
”
那就是在四大部落了。
神兽之血何其珍贵,定然被各方妖王妥善隐藏了。
拿取神兽之血,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就算桑裴,也不敢乱来。
闻言,底下草木妖你挣我抢,“沙罗大人,让我出去吧,我力气大,不就是神兽血嘛,我一路打进去,不给也得给!”
“我去我去,四大部落我好熟的,我每天都在听四大部落的事!”
扶疏站起,非常害怕,但是一点也没有退缩:“我力气大,我去。
我去过妖域——”
话没说完被食人花香香打断:“小扶疏,你不记路,再迷路了咋办?还是我们三兄弟去吧!”
豆豆和柔柔很凶残地道:“谁敢拦路,我们吃了他!”
沙罗树老泪纵横,没白疼这些小家伙们,他激烈地摇摆树冠:“太危险了,咱们都不去了。
”
桑裴:“…………”心累,他像是在带一群小屁孩。
他静静地盘坐,闭上眼,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身旁沙罗树起初还是微微抖动,后来就哗啦啦地晃,枯叶簌簌而落。
僵持了许久,桑裴抬起头注视着沙罗树,似笑非笑道:“我去。
”
沙罗树长长地松了口气,慈爱地道:“那再好不过。
谢谢你,老夫该拿什么报答你呢?”
桑裴轻悠悠补上一句:“扶疏也得跟我去。
”
沙罗树想也不想就拒绝:“那还是算——”
扶疏一跃而起,“我跟哥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