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街318号是一栋民国时建成的小洋房，就连它的钥匙也透露着岁月的古朴。乔木掂了掂它的分量，看了一眼李警官，然后把它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李警官又点了一根烟，只是这次他没有抽，而是放在已经盛满烟头的烟灰缸上，看火星慢慢地蚕食烟卷。
“如果你中途想放弃，一定要及时跟我们说。我们会定时去给你送物资补给，你要什么也都可以跟我们讲。另外，这个月我们会帮你请假，理由你就不用操心了，不会影响你的学业……”
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茫白的烟雾在他身前缭绕成奇怪的形状，不大的办公室里尽是刺鼻熏人的烟味，惹得乔木直皱眉。
“好吧，先就这些了。”李警官转过身来，他被熏黄的指间夹着还剩一小截的烟头，他眯着眼狠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个圆形的烟圈，“夜深了，小王你送送他吧。”
青年警官在旁边等了许久，听到指令爽快地答了句“是”，然后便率先出门了。
乔木落在后面，他跟李警官道了声谢，便也跟着青年警官的步伐出了门。
李警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烟头又扔回了烟灰缸。
青年警察开了辆不亮警示灯的警车，乔木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被远光灯照亮的深夜街道，默默无语。
“你不应该答应的。”小王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在放下车窗后，趁着微寒的秋风朝乔木开口道。
乔木扭头看他，“很危险？”
“不知道怎么讲。”青年警察皱了皱眉，看着正前方沉默了一会儿，等乔木收回视线时，才又幽幽开口道：“我以前年轻气盛，跟几个朋友探索过N市出名的几个鬼宅。这次给你们安排的我也不全知道是哪，但是你那个槐荫街318号我曾去过。”
“怎么样？”
“很凶。”小王咽了咽口水，似乎还心有余悸，“一进去就感觉不自在，房子明明每处都保存得很好，但就是让人有种老旧的感觉。这种感觉……啧，大概有点像棺材。”
乔木微愣，“像棺材的房子？”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知道那种老旧老旧的东西吧，比如说爷爷留下来的旧书、祖宗传下来的古铜钱，这栋宅子就充斥着这种感觉--陈旧。还有阴森。”
乔木“哦”了一声，又想起之前青年警察在跟他讲解时比的口型。
“你当时在办公室里似乎对我说了句话？”
小王回忆了一下，“我那时是说不要去。”
“为什么？”
小王又叹了口气，看了乔木一眼，“你知道其他候选人都是什么样的吗？和尚、道士、法师，无一不是上了岁数，四五六十的，就你一个刚刚大三的学生，阅历不够，经验不够，栽在里面一生就毁了。”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栽在里面？”
“因为……啊！”
青年警察一声惊叫，颊边崩起了青筋，乔木回头，警车的车前灯照亮了车前的道路，而就在这一瞬，他对上一双狠戾的泛着青光的双眼。
“咚--”翻上车窗的白色人影滚了几圈，然后沉重地落到地上。
“撞……撞到人了？”小王脸上满是冷汗。
他停下了车，这处正好是荒僻的临山街道，一面是陡峭的岩壁，一面是黑洞洞的森林，临近的昏黄街灯闪了闪，拐弯处的凸面镜里，他们这辆没有亮警示灯的小车时暗时明。
“不行，我得去看看。”小王松开安全带，就要开车门。
乔木忙喝住他，“等等！”
小王却已打开了车门。
“呼--”一阵邪风从打开的车门灌了进来，小王半只脚挂在外面，回头看乔木，“等不及了，如果真撞了人，我得赶紧送‘她’去医院！”
乔木后颈发凉，他一动不动，看着小王身后，微动嘴皮、细声道出两个字：“别动。”
小王见他表情严肃，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在这时，他后颈突然扑上一阵刺骨的凉风，激得他鸡皮疙瘩从脖子扩散到了全身。
“我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小王紧张得颤了一下，可他仍记着乔木的话一动都不敢动。
乔木屏住了呼吸，盯着小王身后慢慢弯下腰的某个白色人影，没有回话。
那是一张撞得四分五裂的脸，鼻骨裂开两道巨大的伤痕，粘稠着猩红的血迹，还沾着一些灰白色的脑浆。
她凑在小王耳侧，仿佛亲密恋人般虚倚在他的颈窝，当注意到乔木的视线时，又不禁咧开嘴，朝乔木露出一个骇人的微笑。
“嘘--”她撅起嘴，那双微微爆裂的眼球泛着青光，满是威吓。
小王耳朵一凉，他终于忍不住好奇侧头看去，结果刚好发现一个被撞得稀烂的脑袋倚在他的颈侧。
“啊啊啊啊啊！！！”小王吓得半死，他反应极为敏捷地推了那女鬼一把，拉上车门就想走。
可车子死活也发动不起来，仿佛在这时熄了火。
“我干他娘的！”小王试了好几次，惊惧化成了喷人的火气，“你麻痹的，敢弄老子我就揍死她！”
乔木坐在座位上，悄悄摸上口袋里的符咒，结果发现今天出来时压根没带多少符咒，除了两张隐匿符，便只有槐荫街318号的那串钥匙。
而那张隐匿符还有十分钟的时限。
“乔木……”小王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咯咯咯咯咯，小哥，你要揍谁？”警车后座传来森森鬼气的女声。
小王僵硬地扭头看去，那只面目全非的女鬼正穿着一身白衣坐在他们后座上，脏乱的长发里露出一只骇人的青眼，正上挑着瞪他。
“妈啊！！”小王拉开车门就往外逃。
“咯咯咯……”女鬼的笑声散在这片宁静的公路里，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
“你不怕？”良久后，坐在后车座的女鬼低声问向了没动的乔木。
乔木歪着头想了想，道：“我腿软。”
女鬼桀桀怪笑了一声，“真是没用的东西，那么你就来当我的替死鬼吧！”
她话音刚落，一只苍白、沾满血迹的手臂便箍上了乔木的脖颈。
“你觉得你让我死了就能解脱了吗？”乔木巍然不动，任她箍住自己。
“当然是，咯咯咯，我弄死了你，我就可以去投胎了。”女鬼的手臂渐渐用力。
“即使投胎做畜生，来生做牛做狗、甚至是苍蝇也不要紧？”乔木脸已经有些憋红，但他仍是嘶声问了一句。
女鬼的动作一滞，然后她又恶狠狠地箍住了乔木脖颈，把他的头靠到椅背上，粗声在他耳边道：“关你什么事，我投我的胎要你管什么？”
“咳咳，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再投胎做人你信不信？”
女鬼沉默起来，她松开乔木的脖颈，道：“我不想再做人了，做人恶心。”
乔木讶然，正当他想着要再用什么借口斡旋时，后面的公路又传来男人的尖叫声。
乔木一看，原来车座后的女鬼竟然分/身去追逐青年警察，此时小王正嗷嗷叫着，痛苦地朝车子这边奔来，而他身后的白衣女鬼怪笑着腾在空中追他，宛如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恶趣味而又注定结局。
“乔木！！救我！！！”小王的喊声响彻了这片公路。
乔木叹息一声，对上还坐在后座的女鬼本体，道：“既然没有想害人的想法，何必要戏弄我们？”
“谁说我不想害你了，咯咯咯。”女鬼笑得抖了起来，她头上的脑浆窸窸窣窣落了一点到车座上，看起来滑腻而又恶心。
正当她打算伸手又摸上乔木脖颈时，乔木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伸手往车外指，“你看，那是什么！？”
女鬼一愣，刚想说“没用的”，却发现方才还坐在副驾上的人已然失踪。
“去哪了！”女鬼愤怒地吼叫起来，她左顾右盼，都没有看见乔木的身影，她咬咬牙，愤恨地化作一缕青烟，汇到了正追着小王的分/身身上，“去死吧！！！”
捏着隐匿符的乔木松了口气，忙推开车门去追嗷嗷乱跑的小王。
他拿着符，鬼看不见他，可人却能看见。
小王见乔木朝自己这边奔过来，忙跑过去汇合，结果刚撞上，乔木便把他推到在地，手中也被塞入一张黄符。
而他方才直立的地方，女鬼正暴跳如雷地甩着尖锐的黑指甲叫嚎。
“混蛋！！！”
“乔木？”小王被乔木拉得老远，才敢开口说话，“我们逃不出去了，这段路好像鬼打墙了一样，我刚刚往前跑，结果绕了一圈，又跑回来了。”
乔木想了想，突然记起书上的奇门遁甲之术。
“看来得试试这个办法了……”
女鬼遍寻许久都没有找到乔木二人的身影，正当她愤恨地想毁车时，又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人的味道。
“咯咯咯……都说你们逃不掉的。”她脸上漾着诡异的笑，循着风的来向慢慢飘去。
而不远处，青年警官正站在路的中央，他见女鬼过来，禁不住一抖，可思及乔木吩咐的事情，还是挺起胸膛等女鬼飘至他五米处，才反身逃去。
“乔木！！！”
“往哪里跑！”
小王的大喊声和女鬼的声音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随着路灯的逐渐减少，青年警官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路拐角处的凸面镜中，女鬼微愣，看着那面映不出自己身影的镜子，心觉奇怪，但她眼下更想做的是抓住小王，便又飘着往他的方向奔去。
路奔到尽头，出现了鬼打墙，女鬼眼前又出现了一片相隔八米的街灯，没亮警示灯的警车孤独地停在路边，秋风瑟瑟而起，道旁黑洞洞的森林笼着银白的月光，有几分萧然的凄凉。
而这次，出现在女鬼面前的，不是那名青年警官，而是严阵以待的乔木。
“天园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急急如律令！”他手指早已咬破，殷红的血珠隔空洒出，随着手指的挥动，仿佛在一张透明符纸上潇洒涂抹，不一会儿，白衣女鬼感到有疾风拂面，眼前种种都突变成奇异的景象。
没了月光、街灯，没了她想害的人，这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她久远的为人时的人事。
小王戳了戳定着姿势的乔木，看向面前停在半空中双眼迷茫的女鬼，低声问：“她怎么了？”
乔木分神回了他一句：“道家的奇门遁甲之术。她会入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幻境，如果能引她入生门，我们便能消解她的怨气，然后得救。”
“如果不能咋办……？”小王忍不住多嘴问了句。
话说出口，他又连忙扇了自己一嘴巴，“不会的不会的。”
乔木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回答。
他心底那个答案其实很明了。如果女鬼不入生门，那么要么他们死，要么就是她魂飞魄散了……
幻境里时间流逝得很快，女鬼很快就来到了自己死时的情景。
她挚爱的新婚丈夫坐在驾驶座上，正跟她聊着有关人身保险的事情，而在下一刻，尖锐的刹车声刺破了这片寂静的山路。
他们的小轿车迎面撞上了一辆大货车。
关键时刻，她的丈夫方向盘一打，她被拐到最靠近货车车头的位置，“砰”地一声巨响，两车相撞，而她受了直面冲击，当场脑子被撞裂，惨烈的尖叫声淹没在撞击声中，显得那么微不可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又变成了一缕鬼魂，第二次死亡的痛苦让她难受地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直接崩裂了这片天空。
“我好恨啊！！为什么为什么死得不是他！！！为什么！！！”女鬼横冲直撞起来，她伸出黑长的指甲勒住天空幻境的翻角，“撕拉”一声，熟悉的街灯和临山公路便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乔木“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颓然地倒了下去，小王在一旁吓得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乌鸦嘴这么灵。
“快跑！”乔木推了他一把。
小王回过神来，看着面目更为狠戾的女鬼，身子发颤起来，“我……我不能跑，怪我，我乌鸦嘴……要死先让我死吧，我对不起你。”
乔木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着从幻境中走出来的女鬼，也只觉嘴里发苦。
这次阵法他本就布得仓促，更别提还是第一次，堕入死门的女鬼会撕开幻境几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现在，他应当想的还是一个问题，是否还能让自己与小王保全活下去。
女鬼笑得凄然愤恨，眼中流出的血泪打在白衣上，愈发显得她可怕骇人。
“我恨你们，为什么要让我重新回忆，我好恨啊！！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她话音落下，便又迅疾地飘过来想掐死乔木二人。
乔木习惯性地从兜里一掏一丢，那把槐荫街318号的钥匙便被他扔向了女鬼。
却不曾想，他这无意的一击，让那白衣女鬼尖叫起来，仿佛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竟让她又退回了幻境。
“咦……这是怎么了？”小王本已做好必死的觉悟，却没想到那女鬼竟然又跑了回去。
这次乔木没再说话，他用嘴角的鲜血，再补了一张血符，引着女鬼走向了生门的幻境。
这一次，白衣女鬼依旧来到了自己将死之时，只是这一次，她发现了一件事情。
在她头裂之时，她的那位新婚丈夫也被大货车的车头压住了双腿，卡死在了座位，可当他看见自己副驾上的她时，即使是拼着残废的可能，他也伸出手，努力地紧紧地把她拉入了自己的怀里。
而此时日已迟暮，夕阳落了半阙在他俩身上，远方传来警车鸣笛之声，而他口吐着血沫，奄奄一息，在她耳畔轻轻许诺：“来生，我们还要做夫妻。”
这一刹，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抬起手触摸着丈夫的幻影，闭眸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