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格曼没有理会本尼迪特克,而是看向一旁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里斯。
“忠犬,即使这样,你也要继续战斗吗?”
伤害累累的里斯艰难的从地上再一次爬起来,现在他的义肢都快完全断裂掉落下来了,但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刻板,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面对着泰格曼。
“我只是……在为公爵大人做事而已。”
“哼,真是一条狗。”
泰格曼收回目光,从另一边的眼角瞥了出去。
“然而,有这样忠诚的狗,也真是一件叫人羡慕的事情啊……”
泰格曼反手把剑插在黄土上,朝本尼迪特克走了过去。
“这不是结束,秃驴,你的阴谋没有那么容易就会得逞。等着瞧吧,费格拉夫的阴影,早晚有一天会再度降临到你那光秃秃的头上的!”
他用力的扯着自己的领子,粗暴的把披风解了下来,然后随手朝后扬去,任自己鲜红的披风被弗塔根领的风沙吹到空中。
“请您放心,以后泰姆士卡与费格拉夫之间将不会再有任何的战争,这就是终结了。”本尼迪特克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视线的焦距并没有放在泰格曼身上,“从此往后,两家将是最为亲密无间的至亲,没有什么可以影响两家的情谊。”
“情谊、至亲,哼——”泰格曼冷哼一声,昂起头,看着站在斯诺伦军队阵前的路易,“别忘了,在这之前,费格拉夫和泰姆士卡也是这样的关系。”
“我当然没有忘记,也正是因为顾念这份情谊,路易公爵才会特意想请您到白马城暂住,他会为您准备一座舒适宜居的庄园,让您可以尽情的欣赏海边的美景。您很喜欢的吧,大海对您而言,应该是非常难得的景致。”
“然而我更希望去拥有它,而不是看着它。”泰格曼停下了脚步,他那炙热的双眼里,仿佛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这个世界越来越小了,即使是海洋,也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野心。”
“不。”本尼迪特克摇了摇头,“世界还是那么大,只是人们的野心变大了。您会觉得小,只是因为它留给您的空间不够装下您那过分的野心。”
“过分的野心?”泰格曼低头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本尼迪特克还是在嘲笑自己,“野心这种东西,是没有止境的,看着吧,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膨胀到连你这无心寡欲的大主教也容纳不下的地步吧。”
泰格曼挺直了腰,虽然他面对着斯诺伦军队的方向,但是他的心思却已经完全飘向了狮心堡。
“听着,阿诺德!”
那粗犷的嗓音响彻在战场上方的天空。
“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你,但是既然你做到了这一步,我就应该向你认输。现在,你是冷山公爵了,狮心堡和冷山领,那些土地和土地上的财产,还有那群反复无常、心思阴险的封臣,现在都是你的了!”
听着泰格曼承认阿诺德的地位,泰特斯的内心百味杂陈,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把我的意志继承下去吧。”泰格曼抓着自己的胸口,低下头,声音变得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的儿子,阿诺德·斯凡·费格拉夫。”
“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你。”
尽管泰格曼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在五百米开外根本就不可能听见,可是阿诺德却好似有感应一般,下意识的握住了胸口的衣襟。
“我会的。”他的眼神深邃,却没有任何悲伤或者喜悦的表情。
“我的父亲。”
本尼迪特克转过眼珠,瞥着立在他身侧的泰格曼。
“我还以为您会顽抗到底呢。”
泰格曼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骤然抬起头,对着天空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堂堂泰格曼·费格拉夫,居然也会被自己的子嗣放逐……哼,这样的失态已经是丢尽了颜面。不过,斯诺伦人,不要忘记,因果实惠相互报应循环的,你们今天种下的因,改日会得出什么样的果……我很期待哪!”
说完,泰格曼径直朝前走去,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任何停顿。
“那么您留在狮心堡的家眷呢?”本尼迪特克继续出声,他同样没有去看泰格曼,声音也很沉稳,语气都不像是在提问,“要我们通知阿诺德大人,或者说阿诺德公爵把您的夫人和子女送到这边来吗?还有那位霍图堡男爵威廉——当然,他应该很快就当不下去这个男爵了。不过是即使这样,威廉男爵也应该得到妥善的照顾和保护,他毕竟是您的儿子,不是吗?”
“我说过了。”泰格曼没有回头,步伐也没有停下来,似乎他的决心一下定,就全然不会有犹豫,“狮心堡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财产,现在都属于阿诺德了,他要怎么处置,都是他的事情。”
本尼迪特克听着耳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由皱起了自己灰白的眉毛。
“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过,现在能够把这样的心头大患除去,也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太阳慢慢爬到了天空中的最高点,弗塔根领最为炎热的正午来到了。而冷山公爵泰格曼·费格拉夫,就在自己人生盛年,被亲生儿子流放,从此再也不得踏足故乡,直至终老。
阿诺德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斯诺伦骑士的环绕下,走进对面的阵列,然后消失在士兵的茫茫人海中。
“我们撤军,回冷山领。”他面无表情的下令道,那淡漠的面庞,好像是一副面具已经融化在上面,看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切。
方纳回到了阿诺德的身边,虽然还有很多忠于泰格曼的骑士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绝大部分的士兵都在伯爵们和方纳等人的胁迫下,懵懂的承认了这一事实。
“遵命。”方纳低下头,以非常恭敬的仪态向阿诺德行礼,“公爵大人。”
但是,他的脸上却和阿诺德一样,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泰格曼的披风还飘扬在风沙中,好似是在无声的诉说着一段悲伤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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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中的柴火在噼啪作响,那烫着面孔的火光映在阿诺德的脸上,把他的脸颊染成了橘红色,苍白的脸庞,现在都被掩盖在了火光之下。
每次看到这样的篝火,阿诺德总是会不免想起伊莲娜湖边的那座森林,还有贾德森,还有那些唱着乡曲吃着扎口干粮的战士们。
就连佩恩的面孔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您还好吧。”方纳走到他身边,侧着身子坐了下来,“您的心事很重,都摆在您的脸上了。”
“要问这个问题的是我,约翰。”阿诺德盯着篝火,对方纳说道,“为什么你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难道你不恨我吗?放逐生父,还把你的侄子打成重伤,即使你今天选择突然背叛我,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能够得知您的内心也有痛苦这一点,我就放心了。”方纳把脸转过去,目光也盯着篝火,“至少,您的心肠还会为这样的事所触动,会流露出一个人悲伤的模样来。”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约翰。”
“泰特斯很痛苦,我看到他总是盯着自己那把匕首看,那样的眼神让我害怕,我害怕他会自杀。”方纳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好像全然没有听见阿诺德的声音,“如果不是大天使的教义不允许信徒自杀,我想他一定会用死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痛楚。”
阿诺德没有继续开口,他明白了,方纳并不是没有痛苦和挣扎,只是那些悲伤都藏在他的内心,尽力不显露出来。
“盖洛普骑士和那些年轻的小子还对您很不服气,虽然我已经让人收缴了他们的武器,但是您还是当心一点为好,这些人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那么你呢?阿诺德在内心这样问道。你又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呢,是像泰特斯那样追求死亡的解脱,还是要和盖洛普、皮尔德诺尔那些人沆瀣一气,准备又一次“为了冷山领”而推翻自己的主君?
“前方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方案抬起头,目光有些失神的望着山崖间的黑暗,“希望您能好好走下去,这会是一段比现在还有困难和艰辛的路程。”
“这一点,我在离开阴郁堡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阿诺德站起身来,朝营地外走去。
“您要去哪儿?”看到阿诺德快要离开篝火光线的照射范围,方纳不由得站起身来问道。
“去埋葬过去的地方,稍稍祭奠一下幽冥。”
方纳看着阿诺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默默的坐了下来。
“祭奠幽冥……”黑暗中,莉莉没有笑容的面庞正对着阿诺德,“真是诗意的说法。”
“只是谎言而已。”阿诺德走近莉莉,突然把她搂在怀中,“所谓的诗歌,都是矫柔伪饰的谎言罢了,而且是最低劣的说谎技巧。”
莉莉没有反抗阿诺德的拥抱,但也没有表现出兴奋和得意,她的眼神中始终藏着淡淡的哀愁,只不过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正被黑暗所隐藏,叫阿诺德看不见那动人的眼波。
“回到冷山领之后,我会好好酬谢你这一个月对我的帮助的,不论你想要哪种方式……”
阿诺德低下头,朝莉莉纤细的脖颈缓缓吻去。
“然而恐怕我无福消受。”莉莉一动不动,没有抗拒,也没有逢迎,“我要走了。”
阿诺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莉莉从阿诺德的怀中脱出,转过身背对着他,“很抱歉,罗德尼和克尔苏萨的踪迹我都没有追查到,你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反倒没有做好。”
“那种事情根本无足轻重,现在弗塔根领会变成什么样就随它去好了。”阿诺德抓住了莉莉的手臂,“比起那种事情,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你刚刚放逐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却把心思放在我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别人会说你昏庸的,阿诺德公爵。”莉莉微微转过脸,淡淡的轻笑着,“我是一个多变的女人,在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的身边待厌了,所以现在想要离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阿诺德默默的看着莉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明白自己是留不下莉莉了,心中的遗憾都寄托在一声叹息中,倾诉给风听。
“那么,就请接受我的礼物吧。”阿诺德拉开衣领,露出自己的脖子来,“夜魔——莉莉小姐。”
莉莉盯着阿诺德白皙的脖颈,和阿诺德不一样,即使是在这深黑的夜里,她也看的很清楚。
“阿诺德,你知道吗……”
她朝阿诺德依偎了过来。
“夜魔这种生物啊,天生是不完整的。”
尖牙刺入皮肤,那一刻,阿诺德莫名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兴奋。
“我们天生就缺失了一部分,所以夜魔的生命中只有‘夜’,而没有‘昼’。只有补完了缺失的那一部分,我们才算是完整的。”
细细体会着鲜血从自己身体里被抽离的感受,阿诺德把这种感觉都印刻在自己的身体上,让自己牢牢记住它,记住这个叫做莉莉的女子。
“所以我不能去冷山领,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会有这个机会吧,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我们再见面吧。”
莉莉的獠牙从自己身体抽离的那一刻,阿诺德反而感到了空虚。
但是那个多变又奇异的女孩已经消失在了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