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有些柔媚,有些娇羞,仿佛一般心思百转千回之后方始被唤出。
萧道鸾的脚步一顿。
“等到了元婴,再对我用此术不迟。”
九央的修为不过是金丹,而此人更是才堪堪筑基。哪怕密宗功法再有奇效,在绝对的境界碾压之下,都发挥不出哪怕三成作用。只有沈恪这样空有一身境界,却不懂如何运用的人,才会屡次中招。
或许还因为他对素心全不设防。
萧道鸾先前看得分明,素心两次试图迷惑沈恪的心神。第一次是两人在厢房之外时,沈恪看到房内有女子沐浴,俱是幻象。第二次是素心拉住沈恪之时,不知那时他又看到了什么?以密宗功法推想,大抵也不离爱恨□□几字。
被人直接点破了企图,素心苦笑一声,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转而道:“我从未见过小恪对一人如此上心。往日他哪里舍得为人对我动这个手。”
萧道鸾本已走到门口,这句话成功留下了他。沈恪上伏魔观,乃至和伏魔观中的修士起冲突,都是他预料之中、甚至隐隐推波助澜之事。但他以为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应该是沈恪对胭脂、醉玉、素心等人的在意,正如他在对方眼中看出的显而易见的关心。至于为了他对素心动手……这在萧道鸾看来是个非常难解的谜题。
一番混战之后,房中凌乱,完好的仅剩下一张石桌。
素心将被拂落在地的两只茶盏拾起,用袖口细细擦干净,放在石桌上。茶壶已经碎了,两只茶盏只能是空空摆着。她轻轻叹息一声,似乎觉得这幅场景太过凄凉了一些。
“既然此术对公子无用,我便也不会再施。此番出言留下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这些话原本不该对公子说,只是……”她望着空茶盏又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我想小恪会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又实在是等不了他了。”
沈恪和九央此时虽然斗得正酣,但尘埃落定不过是几炷香的工夫,素心却已经不想再等了。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此时发觉一直吊着自己的念头落了空,也并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不过是,世间生死,人走茶凉。
“我和他相识,便是因着一盏茶……”
萧道鸾听得分明,也记得清晰,但确是不明白这些兜兜转转的□□。见惯了风月的女子如何因为一盏茶爱上了落魄的公子,处处温存,倾囊相助,公子一夕高中却抛尽从前种种痴心。
“我常以为楼里三个姐妹,胭脂看似精明,一旦用情便陷得极深,早晚得狠狠栽上一回。醉玉无甚决断,没人帮持便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总归也得嫁个行商作妾。唯独我……”素心缓缓道,“唯独我一向清醒,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等了那么久,没想到换来的也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下场。”
萧道鸾:“就这些?”
素心将两指大小的茶盏托在手里,目光流连不肯离去。
“约莫三个月前,我和几个姐妹到镇外踏青,因着心里苦闷,我便想一个人走走。路过这伏魔观时,遇上了九央。九央也是个可怜人……罢了,想来你不想知道。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伏魔观早变了个样。现下主事的哈什上师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只要信了这位上师的道,上师便可以助人达成心愿。”
萧道鸾问:“他的道?”
素心道:“婆须蜜多。也是九央说了我才知道,这位菩萨,和我竟是一样的出身呢。我对成佛成仙没有兴趣,只想着若是上师愿意相助,那么和士清……便能有个了断。”
素心没有直说那个“士清”是谁,但从那一顿中,已经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
“你想和他……百年好合?”萧道鸾想起沈恪之前和掌柜的谈话,忽然有些好奇。那二人和这位素心,都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修真界的任务,为什么镇日里肖想的却是这些琐事?
“百年好合?”素心捂嘴笑道,“我早就不盼着那个了。士清高中之后数年未归,我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他若忘了我,那便万事皆休。他若心中还念着我,却又娶了旁人……那便杀了他。可惜此去皇城山高水远,我又是个女子,只能另想办法。”
“上师允我,若是留下今日来观中的远客,便助我实现心愿。我只没想到来的会是小恪。”
萧道鸾皱眉道:“他早知我们要来?”若没有他点明逼阴之事,沈恪也不会上伏魔观。难道这位上师真的神通广大到连这都算计到了?那为何此时不在观中守株待兔,只派出了两个修为不济的徒子徒孙?
“这些我便不知了。上师很少在观中露面,九央或许知道得多一些。”
“劳烦公子将这些话转告小恪。他会懂我。”
见萧道鸾点头,素心笑了一笑,起身走出厢房。
素心的笑真心实意,和这些年来为了接客,强作出的淡然不同。她自小要强,便是出身卑贱,在楼子里也要争着做最红的那一个。只是面上常常云淡风轻,旁人都以为她不甚在意。
她在意得很。
既然接客,她就要接最阔的。任他们追着捧着,也不会轻易放低了身价。
既然要爱一个人,她就要爱最好的。哪怕旁人眼中的士清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他在自己眼中,也是最好的。
即便不好,也要是好的。
不过现在都放下了。她没有办法对沈恪下手,或者说她对沈恪下了手却失败了,那位上师想来不会愿意帮她达成心愿。
多年心念,一朝落空,她只觉得轻松。
萧道鸾看着素心离开厢房。从对方转身时空寂的目光中,他察觉到了一丝死志。那种对人生再无留恋的,只求一死的念头。
但他没有拦下素心。
伏魔观后崖,一袭白衣迎风跌宕。
……
两只手的到底打不过六只手的。
沈恪在观中四下逃窜。要不是他的衣衫凌乱,模样狼狈,便颇有当年被酒楼老板追债时的风采。但当年追债的老板,好说歹说也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比起现在追着他不放的这位,可差得海了去了。
一人都抱不过来的古柏,被九央手中的三叉戟划过,轰然倒地。
隐于古柏之后的沈恪只能继续苍皇逃命。
他对伏魔观并不熟悉,再这么不假思索地逃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钻进死胡同。
打不过的时候要想办法跑。
如果连跑也跑不过,那还是要想办法打。
这是十年间沈恪和无数地痞混混斗争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沈恪搓了搓双手,握好铁剑,转身。
身后九央眼珠浑浊,掺着连片血丝,一转不转地盯着他。
九央的脚步声沉重,像是愈发不堪承受全身的重量。
金刚绳再次凌空打来,沈恪觑准时机,挺身而上,拉近两人的距离,生生受了一击。
金刚绳抽打在肩上,衣衫碎裂,血肉模糊。
沈恪吃痛,怒喝一声,将铁剑往九央的臂上一送。
嘎嘣。
铁剑又崩出了一个大口子。
沈恪看着剑刃上此起彼伏的崩口,十分无奈。他在逃命的过程中,也觑准了时机偷袭九央数次,每次偷袭都可以算是成功的,因为都成功击中了九央。只是这个成功也非常有限。
剑砍在九央的身上,九央没事,铁剑已经快崩成锯齿了。
一晃神的工夫,三叉戟和偃月刀双双砸下,眼看就要在沈恪的脑壳上开出四个血洞。
沈恪咬牙扔下发挥不了什么用处的铁剑,转身再跑。
但他这么停上了一会儿,和九央的距离已经拉近了。一串骨念珠抛落在地,沈恪不提防摔了一跤,眨眼九央就扑到了身前。
六臂当头砸下,沈恪都分不清到底先落下的是对方手中哪一样法宝。
身后的小径幽冷。
硌在腰间的一物尤其冷。
沈恪打了个激灵。
那把剑!
在凌云镇上得来的、传说中剑仙步虚的那把九品灵剑!因为抱着财不外露的心思,他虽然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却没有在人前用过。
他怎么把它给忘了?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出墨剑,迎面上挑。
沈恪只想着能阻上一阻,好从九央手下脱身,没料到对方长号一声,跪倒在地。数只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敌人。本就狰狞的面孔愈发可怖,当真能让小孩夜啼。
而他的右手第二臂断落在地,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