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天子望了她一眼,一手接过瓷杯,轻抿了一口蜂蜜水,一股温热被她收入腹中,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也说不出的舒服,连日以来,除了哈格木那一碗面和那一颗荷包蛋,她滴水未沾,饥渴难耐,身体和精神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沿。
不多时,一瓷杯的蜂蜜水尽数落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李元樱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秀策,嘴角有一抹她自己不曾在意的笑意。
“陛下,孩子我来吧?”佘玉莲将糕点推向李元樱,缓缓伸出双手:“陛下尽管放心,小女子并无恶意,以陛下的大神通,小女子稍有歹意,陛下需要一个念头,我就活不了。”
李元樱将孩子递过去,她说得不错,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的女子而已,她若有心杀人,佘玉莲不过蝼蚁,而且在这名毫无戒心、笑容温暖的女子身前,她实在起不了杀意,有时候面对佘玉莲,李元樱会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好像面对着......小钗姐和织染,佘玉莲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亲和感,令人忍不住靠近亲切,另一方面,佘玉莲能够准确出现在此地,说明那名佘余佘先生推算的本事儿更近一步,或者有了其他手段。
佘玉莲抱过孩子,轻轻放在车厢内,双手相互搓了搓,她的手只能算是纤细,远远算不上好看,手背黝黑,手心粗糙,早年佘余还未一鸣惊人之前,家中粗活重活都是佘玉莲一肩挑起,偶尔与他人起了争执,也是佘玉莲拎着菜刀向前冲,佘余躲在后面,旁人冷眼嘲笑佘余不是个男人,当事人相互对视一眼,不以为意,但是佘玉莲的那一双手,佘余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发达之后,他花费了许多俸禄去买保养肌肤的八白散,佘玉莲觉得麻烦,不想涂,佘余便每天不厌其烦凑在身边亲手帮她抹,日子久了,身上其他部位逐渐变白,可是她的手,依旧不好看。
有些岁月的痕迹,抹除不了,如同刀割,只会越来越深刻。
双手温暖之后,佘玉莲解开襁褓,检查一下孩子上下,一双手抚摸着孩子的手脚和背部,活络筋骨血液,手法娴熟,眼花缭乱。
小秀策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人,他本来想大哭的,但是那一双在身体上下游走的手仿若有魔力一般,实在是太舒服了,他不好意思哭,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李元樱不禁大感惊奇,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朕或者萱儿有这手法,能少多少麻烦啊。”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败尽天下高手的北魏天子,而是一名普普通通、为家长里短而心心念的小女子!
佘玉莲淡淡一笑,开口问道:“陛下,萱儿是谁?”
李元樱指了指睡梦中的小秀策:“他的干娘。”
佘玉莲蓦然一愣,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夫君错在这个地方,早年两人贫苦,在小院度日之时,一人劈柴,一人摞柴,曾经评论过名动天下的众人,其中评论到李元樱之时,多以她帝王身份为基础,向外延伸,认为她是一个隐忍但性子弱的帝王,太和殿诛杀澹台国藩,两年江湖游历,孤身北上匈奴,再评价李元樱,她不仅仅是一位女子帝王,还是一名修行大宗师,不过自始至终,夫君从未从普通人的角度去解读北魏天子,所以才有了秦淮河一败,时至今日,佘玉莲方才明白,李元樱是一名普通女子,有喜怒哀乐,其后才是北魏天子、修行大宗师,主次倒了,轻重反了,所以很多事情都错了。
李元樱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慢慢品味,江南地区的糕点胜在香甜,强在软:“说吧,佘余让你来干什么?”
佘玉莲从思索中醒过来:“陛下明察秋毫,小女子能够出现在此地,全是夫君的安排。”
“哼,他也应该知道,让你来就是让你来送死!你的这位夫君很聪明,不过皆是小聪明,登不上大雅之堂!”李元樱斜倚在一旁的软塌上,样子懒散,但是眼神凌厉:“他想让你扰乱朕的心智?在这人间大势的转折之处,做出不利的抉择。”
佘玉莲摇摇头:“夫君只是让小女子来将建康城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告诉陛下,让陛下知道建康城发生了什么事情。”
“诸葛唯我去建康城了?”李元樱轻描淡写地说道。
佘玉莲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世人以为诸葛唯我已经死在楚人凤手中,谁能想到西楚国师兵行险招,竟然神出鬼没出现在了建康城,将两枚绝佳的棋子攥在了手中,而这一切北魏天子已经提前知道?
她出现在北魏腹地的荒郊野外,让李元樱惊讶但不震惊,但是北魏天子知道诸葛唯我去了建康城,却是让佘玉莲心惊肉跳。
稳住心神,佘玉莲点点头:“陈珞岩陈殿下已经报仇,我大梁的皇帝陛下驾崩,花贵妃以身陪葬,南梁上下分崩离析,虽然南方正面战场如火如荼,实际上在朝廷内部,已经尘埃落定,无人有能力回天,即便从新启用陈法格大都督,也不过是延迟大梁败亡的时间,等到镇北军或者镇西军能够抽调兵力支援南线,大都督也只能望洋兴叹,所以大梁败亡已经定了。不过这些对于陛下而言微不足道,小女子想说的是,诸葛唯我将陈珞岩陈殿下和吴清源吴公子掳走了,由一辆马车送往西楚。”
李元樱已经做好了听到这种消息的准备,但是当这个消息真真切切落入耳中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愣,心头一动,果然,诸葛唯我一开始的胜负就不在战场和庙堂之上:“朕可以妥协退让,诸葛唯我的条件朕都可以答应,不过日后,朕给他的东西,他是否有命拿稳,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佘玉莲摇摇头:“陛下自然有本事儿让诸葛唯我寝食难安,不过小女子有一事儿相告,诸葛唯我送往西楚的马车是空的,早在诸葛唯我到达建康城之前,陈殿下和吴公子已经被另外的人掳走了。”
咔嚓一声,车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断裂声,然后整个车厢完全碎裂,炸向四周,拉车的老马豁然一惊,正欲撒开蹄子狂奔逃跑,却发现四蹄根本动不了,被钉在当场,本来就惊惧异常的老马瑟瑟发抖,想要出声嘶吼两声,它发现连嘴都张不开!
佘玉莲被一股大风吹拂,几欲摔倒,不过她在第一时间内不是想着自己的安危,而是先看了看孩子。
李元樱袖子一挥,小秀策落入她的怀中,轻轻起身,佘玉莲承受不住迎面而来的威压,瘫倒在光秃秃的马车上:“说,那一群人又是谁?!是不是佘余耍得把戏?!”
事情突然出现了难以理解和解释的地方,如果陈珞岩和吴清源不是被诸葛唯我掳去了西楚,那又是被什么人掳走,难道背后还有看不见的人在操纵一切,这个世界的初始之人死后,难道还有未知的秘密?亦或是那位穷途末路的佘先生布下的另一个棋局?
佘玉莲艰难起身,双膝跪在李元樱面前:“陛下,此事儿绝非夫君佘余做局,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诸葛唯我手头并无棋子,他只是再唱一出空城计!”
“空城计?”李元樱的脸色狰狞起来,她微微伸手,一把捏住佘玉莲的脖颈,轻轻向上一提,两人离着更近了一些,脸面几乎碰到脸面。
佘玉莲脸色通红,呼吸不畅。
李元樱眼神阴霾,语气冷冽:“佘玉莲,无论事实如何,是佘余想要借刀杀人,让朕灭了西楚,为他争取保住南梁的时间,还是诸葛唯我故布疑阵,故意让你们知晓那辆马车是空的,朕立刻去西楚,把一切都弄清楚。佘余料定的不错,朕不会杀你,但是你和佘余也应该有过最坏的打算,现在你即刻去太安城,在那里等着朕!当然你也可以回去南梁,和你那夫君团聚,不过,日后天大地大,绝对没有你和他的容身之地,直到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朕,一言九鼎!”
话音刚落,佘玉莲觉得脖子一松,空气灌入肺中,意识一下子回归身体,眼前再也没有北魏天子的身影。
大口呼吸几口,佘玉莲站起身来,望着南方,眼圈微红,心头苦涩,夫君让自己前来的确是要扰乱李元樱的心智,让她将重点转移到西楚,为南梁争取时间,顺便借刀杀人,除掉诸葛唯我,世间若是有人能够抹杀诸葛唯我,也只有李元樱了。对付李元樱,不仅仅需要胆识和魄力,而且要善于察言观色,佘余不可能自己来,思来想去也只有佘玉莲前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北魏天子都会直接杀人,断然不会交谈聊天,只有佘玉莲可以说话,可以交谈,可以将佘余想要告诉李元樱的话语说出来,并且不死,保住性命。
她这一来,关乎于南梁存亡,而相应的代价、最坏的打算就是佘玉莲成为北魏的人质,北魏天子更甚,让她这名人质自己走到太安城,画地为牢,但是,能有其他法子吗?没有,因为北魏天子绝对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
车厢被毁,一片狼藉,佘玉莲收拾一下能吃的食物和淡水,骑上马匹,向着太安城的方向驶去,一人一匹马,这是她第一次独身一人,以前也有更艰难的日子,不过那时候是她和佘余两人,同舟同济,相互搀扶依靠,外面风大雨大,两人抱着就会很温暖。好多人都说,包括花贵妃也说,佘余对她的依恋多过她对佘余的,在场的佘余也笑呵呵承认了,事实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对佘余的依恋更深,他是她的希望和依靠,也是她走过春夏秋冬的明灯。
而现在,那些已经远去了,再相见,不知又是什么岁月!
佘玉莲笑着,也哭着,向着太安城方向驶去。
马车行驶在三天,日夜兼程,终于在晨光微熹之中看到了太安城的城门,一夜惊天围杀之后,李元樱便独身北上了,然后消息全无,太安城戒备森严,佘玉莲自报家门,她没想到北魏朝廷的办事效率竟然这么高?
她首先见到的是汪嗣英,身材消瘦,嘴唇轻薄,不能说是一名好看的男子,但是绝对是一名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男子,佘玉莲看到他就想起杨莲亭,眼睛不一样,但是眼神格外相似,另外,佘玉莲还看到了一抹杀气,隐藏的很好,又十分清晰。
汪嗣英沉默了片刻,低声对手下说了一两句,不多时,佘玉莲又看到了唐宗飞和孙景初,孙景初是典型官场高官,倒是这名唐宗飞相貌俊朗,性格开朗,只是脾气有点暴,进门之前差点绊倒在门框上,听到李元樱的去向后,明显恼火愤怒了,但是又不好发作,强行压住,化作一句幽怨:“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哟!”
其后,一脸肃穆的胡汉斌也来了,绷着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一脸呆板木讷的黄汉庭也来了,弯着腰,好像他欠了别人钱似的。
再后来,佘玉莲见到了那名太安城的新御猫余庆和北魏小王爷的干娘萱儿,哦,原来她是一名小宫女啊。小宫女一听陛下和小王爷去了西楚,独自去面对敌人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余庆不住安慰,擦眼泪,让她不用担心。
一刹那,佘玉莲觉得北魏这群人......好奇怪......也好可爱。
最终,除了汪嗣英,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唐宗飞身上,怎么办?
唐宗飞一挥衣袖:“还能怎么办?赶快将书信送往镇北军、镇南军和镇西军,让三大将军知晓的陛下去向,好施以援手。现在汪大人调集人马,一同赶往西楚,或许这就是人间的最后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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