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季,他微服出巡,至淮阳河时,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河中各种画舫船头均点起盏盏灯笼,这里是文人士子的聚集地,尤其是这种季节,那些文人骚客几乎彻夜不归,饮酒作诗,又有名妓相陪,灯红酒绿,笙歌艳舞,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李天易历来酷爱诗词,这种环境下又无那些大臣的聒噪,心情舒畅到了极点。他强行制止了那些宫中高手的陪同,只带了影子一人,随意步入到一座画舫之中,点了些酒菜,然后边吃边看歌舞表演,期间也涌现出了不少好的诗词,李天易面带微笑,深感此行不虚。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凌晨时分,但让他尴尬的事情发生了,结账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带钱。
话说皇帝出行,什么时候自己还要捶着银子上街?影子也是一样,她的责任只是护卫皇帝的安危,但并不负责结账,好说歹说,画舫老板就是不答应。
李天易颇觉尴尬,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脸算是被丢光了。为难之际,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含笑走了过来,随意掏出一锭银子付了帐,这个人斯文儒雅,很有士子的风范,李天易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其风采所折服。
两人随意交谈几句,话虽不多,却甚是投机,皇帝当下就想召其一起同行,但年轻人拒绝了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夜之事,只不过举手之劳,大家既然相见,想来也是有缘,好聚好散。
问其姓名,答曰叶秋雨,说罢飘然远去。
李天易心下甚是遗憾,总觉得此人无论见识气度,均是生平仅见,此时与他失之交臂,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次相见。当下心情便有些郁郁,后来连着在淮阳河附近转悠了好几天,期望能够再次遇到那个年轻人,但数天过去却丝毫未果。
遗憾之余,也不得不继续上路,微服出宫历来皇帝多有做过,但时间却也不能太长。
从淮阳起身,转道甘南道,一路走来,风景民情美不胜收。大唐此时国盛民丰,四海靖平,没了天灾,少了贪官,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李天易看到天下如此安定,百姓淳朴,心中也深感高兴。
行至凉州,天已近午,太监李德辉找了凉州城最大的酒楼,众人一路行来,早已饥肠辘辘,皇家不差钱,李德辉便将这间酒楼所有的名菜全都点了一遍,本来按他的意思是想要个包间的,谁知道李天易本性喜欢热闹,此刻看到大厅中坐满了人,竟然也跟上去凑热闹,非要在大厅中吃饭。
众人无奈,当朝天子在位期间,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严于律己,而且善听忠言,胸襟广阔,是位难得的明君。尤其是和先皇相比,李天易更显得宽容。因此宫中之人,爱戴他的不在少数。
但只有一点,皇帝虽然年纪已长,但好热闹的小孩子脾气却一直未改,此刻难得出来一趟,李德辉便也不想拂了皇帝的心情,使个眼色,起居官便不会将此事记录在案,皇帝笑着对李德辉点点头,意甚嘉许。
坐定了一看,围在大厅中的有男有女,而且也有不少是番邦人,李天易大感惊异,着人打听,才知道原来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辩难,难怪围在大厅中的多是些文人。
辩难是大唐的传统,自太祖皇帝开始流行,无论是文人墨客或是贩夫走卒,都有权利进行此项活动。只要你有见识,没人会因为你的身份而看不起你。
不过这次辩难不同,一方是唐人,另一方却是番邦,倘在平时,输了就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次不一样,辩难双方都代表的是各自的国家,所以无论是唐人还是番邦人,脸色都很凝重。
李天易饶有兴趣的踞席而观,大厅中人太多,影子等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护送在李天易身边。不过此刻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辩难双方,根本没人看他们一眼。
只听得一名番邦中人说道:“素问大唐历史悠久,唐人之聪慧更是闻名天下,我这里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诸位。”
所有人都是正襟危坐,其中一名头扎白巾的年轻人拱了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那番邦之人摸了摸胡子,说道:“一根一样粗细的木头,表面并无任何特征,如何分辨哪头是根,哪头是梢?”
众人尽皆一愣,这是个什么怪题?一根木头,两端粗细相同,要辨别出根和梢,那要怎样分辨?不光是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就连皇帝本人也迷糊了起来——这不是刻意刁难么?这种事情谁能够分的清?
众人皆是皱眉不语,那个辩难的年轻人蹙着眉头努力猜想,但始终不得其法,不一时,额头便有冷汗涌出。
看着那个番邦人一脸的洋洋得意,众人深觉难堪。大唐以文化治天下,如果这道题回答不出来,不但自己丢脸,就连国家也跟着丢脸,这可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就差点没吐血了。真没想到,番邦人会以这种题目作为辩难的开始。李天易皱眉苦思了半晌,转头问道:“大学士,这要如何分辨?”
坐在他身旁的那个老头正是当朝大学士欧阳希夷,老头此刻也正在皱眉苦思,听得皇帝发问,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老朽着实不知。”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众人亦没有想出方法,那番邦之人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冷不防酒楼外面传来一阵清越的声音:“此等奇技淫巧,竟然也敢在我大唐卖弄,莫非欺我唐国无人?”
众人惊讶回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翩翩而立的白衣书生,这个人一袭白衣,身上纤尘未染,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背后散发出万丈光芒。
那番邦之人眯着眼睛,强行压住怒气,沉声说道:“虽是奇技淫巧,但至今却无人能够分辨,听公子此言,莫非有辨别之法?”
皇帝在看到来人后眼前一亮,这正是那个自称叶秋雨的年轻人,只听得叶秋雨说道:“那也容易!”
“哦?公子说来听听!”
“把此木抛入水中,稍沉的为根,稍轻的为稍。”
“啊?原来是这样,这也太容易了,怎么我就没想到呢?”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那个番邦之人脸色也变得甚是难看,他追问道:“为何?”
“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清轻浊重,世间万物莫不如此,大树当然也是一样。”
叶秋雨边说边走,话说完,他人也来到了大厅中央,那个浑身冷汗的年轻人赶紧起身,揖手为礼,然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留给了叶秋雨。
大厅中想起了一阵鼓掌声,就连李天易也是微笑着鼓掌,众人一下子觉得腰杆直挺了起来。
几位番邦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不一会儿,另一个番邦人走了出来,此人浓眉大眼,鼻子超大,他瓮声瓮气的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我有三百匹良马,三百匹母马,三百匹马驹,可是现在这九百匹马却混在了一起无法分辨哪个马驹的母亲是谁,不知道如何是好。请阁下代为排解。”
“这也太扯了,看来这些番邦蛮子是有意要为难我大唐诸人,不过这种事偏偏还无法用武力来解决,也不知道这个叶秋雨这次有没有办法。”
皇帝心下有些担心,其余众人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叶秋雨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你把马驹饿上一天,然后让母马吃饱了草料,到时候母马心痛马驹挨饿。只要一呼唤,马驹自然会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吃奶,这样问题不就是迎刃而解?”
大鼻子愣了愣,然后朝着叶秋雨拱了拱手,摇头退下。
众人看着叶秋雨的脸色都已有些改变,心想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年纪轻轻,竟然博学若此,思维之敏捷,当世罕有,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另有一人越众而出,却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子,看其相貌,颇为美丽,她脆声说道:“国王想用黄金铸一顶王冠,工匠手虽巧,但却很贪财,皇冠铸好后,国王怀疑这顶皇冠中夹杂了一些别的金属,但又不知道如何分辨,请这位公子替我们解答。”
这个女子说话声音婉转好听,但语气不善,竟然多少带了些命令,众人心下不喜。暗道你那国王的脖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一顶纯黄金的皇冠也不怕压死了他,不过这是辩难,不能恶言相向,如若不然,众人肯定已经开口大骂了。
叶秋雨笑了笑,还未作答,旁边另有一人说道:“这有何难?黄金入火,若生五色气者则内有铜也,若有其余的成分斑杂也是火焰不同。若要分辨纯度,只需火灼即可……”
那女子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又何必铸造?我要的是在不损坏皇冠的情况下分辨出这顶皇冠中是否掺杂了其它金属。”
叶秋雨摇摇头,眼光中满是戏谑,他淡淡的说道:“先取一块和此皇冠一样分量的金子,准备两盆清水,水要注满,盆要同样大小。然后将皇冠和金子分别放入两盆水中,若溢出之水量相同,则证明这顶皇冠是真的;若水量不同,则是假的。这种把戏,也就用来骗骗小孩子,拿这种题目来考校大唐,你们真是走错了地方。”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抹异彩,继续问道:“可有根据?”
“金银铜铁锡分量相同的,大小不同,大小相同的,却又分量不同。既然如此,金子如若掺假,就算分量相同,大小就和纯金已经不同。只是皇冠精致,大小难测,把同重量地金子和皇冠放到水中,用水来检测两者的大小,排出的水既然不同,结果我想已经不言而喻。”
“确实高明,此等方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这位公子大才,小女子甘拜下风。”
女子盈盈拜倒,叶秋雨含笑说道:“我华夏文明数千年,此等小技,原本不登大雅。辩难一事,应是于国于民有利,论政事、评历史、以国事民生为要,在座的众位虽然并不清楚你们所提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却都是有大才之人……大唐向来是礼仪之邦,奉行礼尚往来之举,既如此,我这里也有一道题,期望你们能够解答。”
那些番邦人脸色一紧,这个年轻人虽然看着和善,但从他刚才的回答来看,此人大才不在任何人之下,他所提出的问题恐怕……
果然,叶秋雨沉声问道:“绳测井可知?泰山高几何?黄河携沙多少?”
番邦之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其中有一人开口说道:“井不知深几许,绳不知长几多,三折入井余四尺,四折入井余一尺,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至于泰山高几何?黄河挟沙几许?唯有天知晓!”
叶秋雨冷哼一声,说道:“天下无不可测者,以山阴测山高,以斗水量黄河先生不知?活学当活用,不然,学之作甚?”
他随手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水,在桌子上画出一些草图,然后拍了拍手,说道:“今日你们找茬在先,所以我也不说什么赔礼的话,桌上这几幅图就当是送你了,也让你知道我华夏文明之渊博,非汝等番邦可比……”
话音未落,震天的掌声响了起来,那酒楼老板兴奋的双眼发红,他朗声说道:“诸位,今日所有酒宴全部免费,就当是我请了,哈哈……”
那番邦女子环视一周,脸上甚有忧色,唐人之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叶秋雨早已看到了李天易,只不过刚才一直忙着辩难,这会儿终于抽身出来。他拱手一礼,说道:“前几日匆匆一别,不想今日再见,也是缘分不浅,既然酒楼老板做东,你我何妨共谋一醉?”
皇帝李天易哈哈大笑,状极舒畅。
这个人说话老是会说道自己的心坎里,更何况此人今日算是为大唐立了功,皇帝心下更喜,于是两人把臂言欢,后来才知道这个叶秋雨便是传说中的公子。
此后皇帝返京,此人一路跟随,两人越谈越是投机。皇帝本想封他个一官半职,但公子却极力婉拒,后来他前往北疆,南下蜀道,以一人之力平定了多次战乱,边境这数年清平,多是公子之功。
…………
“公子此人,性子善但嫉恶如仇,守信用但却万事不拘泥,才思敏捷,能力出众,我深信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忠臣,一个愿为知己两肋插刀的人物。
他与我相交五年,从未做过一次有损帝国、有损百姓之事。此等人物,若说其心怀叵测,我是不信的。朕在位久矣,或许不久之后便会离世,所思所虑者,唯有皇位一事未决,本想战事完毕后便废黜太子,但谁知道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朕虽常年居于宫中,但很清楚,太子与萧楚寒、流云三人,在江湖之中颇多美名,并非以武犯禁之辈,此事怕是有些蹊跷……”
右相王伦沉默不语,军师公孙断也是大皱眉头,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对于公子竟然信任若斯,明明证据就摆在眼前,他竟然还是不肯相信。
公子虽然在朝中并无任何官职,但这几年下来,他所积聚的人脉以及那些隐性的力量已足够引起当政者的重视,皇帝并非没有发觉,但他仍然听之任之,难道公子在皇帝心中真比亲兄弟还亲?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李德辉的声音:“陛下,公子等人求见!”
皇帝霍然而起,急声说道:“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