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见的是一艘船,极普通的船。
船上,是一个人,极普通的人,可素拟望着眼前那人的眸子,心头却涌上寒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极淡漠,极淡漠,就好似那双眼中落三千红尘,世界尽在他眼中,极尽苍桑,又好像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那该是“死”。
眼睛已死,灵魂已死。
可他还在那里。
作为新生的鬼,素拟看见了她在冥界遇到的第一个亡者,不禁退后一步,恐被那人的淡漠刺伤。后来,她与这位摆渡人熟识之后,他总笑她,作为一只鬼竟会被另一只鬼吓到,也是在后来,她才知道将她吓到这只鬼名叫重邪。
何素拟踏上那艘将送她往生的船,可是却极谨慎的坐在了后舱沿上,与那人离了很远,而那人竟也不摇橹,不弄浆,只一撩衣摆坐在船头,然后望向远方,不言不语,没给她一个眼神,只当作她并不存在。素拟身边的船舷下,有水波轻荡又弥尽,她转头望向身后,发觉不知何时船已离了岸,又一个眸光流转间,转眸后再望,那原本清晰可见的海岸已成了一条浅浅的线。
望着极静的海面,何素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似乎,千年来,我再没有渡过这么慢的船呢。”
极清冷的男音在她耳边响起。何素拟闻言望向船头,那人依旧在望着远方,所有动作与姿势自船开始行时就没有变过。就在素拟以为刚才听到的声改只是个幻觉时,那男人再次开口。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区别吗?”不等素拟开口,他再次向顾道:“船慢可慢的如曼珠沙华开放,自此岸至彼岸所历时间当以日算,船快可快过时间,渡这无边苦海也不过一瞬。”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分别么?”
“这里是苦海。佛曰:苦海无边,他是说人的**大的没有边界,而非说苦海大得没有彼岸。”
“这苦海千万年来承了太多**,也倒映着无数**。船愈快,则代表着船上载着的灵魂**愈大,也越脏。”
“你知道那些曾令船快速行驶的灵魂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跌下苦海,被里面的那些‘东西’拉住,然后成为里面的一员。”
“逃不脱,挣不掉,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再不入轮回。”
他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虽依旧淡漠,但唇角却带了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我觉着,你最好往里坐一些。虽然这船行得很慢,你不会掉下去,这苦海中也没有哪个东西会碰我的渡船,但是有你这样的美味在前,我也保不准是否会有那么不长眼的会把你给拉下去。”
何素拟循了他的目光望向身后,果然看见有一双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朝向她的衣角,而她更远的身后,海面下一双双闪着幽绿莹光的鬼瞳明明灭灭,像极了在夜里逐食的莹光鱼。
看着那么么美丽,却又那么危险。
——这世上,但凡美丽的东西,都很危险。
何素拟惊叫一声,扑到那人身后,也不管先前那人给她的感觉有多危险。
重邪望了船后的那些亡灵一眼,目光淡淡的,却成功让那些东西隐了踪迹。“这里是长生桥,是每个阴司都必须要走的路——在他们入人世渡劫和渡劫后重新回归地府,不论前世今生,他们的地位有多尊崇,这条路他们都必须要走。呐,既然有二十四桥中的桥迎你入冥界,而且,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你前世定是高阶阴司,这苦海,你在入人间前定是走过的。”
“在冥界阴司中有传言道,在可唤起人前世回忆的曼珠沙华已不开放的今日,倘若你想窥一窥自己的前世,那便去苦海中央,望一望那苦海海面,若前生你曾走过那苦海,便可以窥见前尘。”
“我说,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语中带了不易让人觉察的诱惑:“此处,正好是苦海中央呢。”
“诚然,窥探前世悲欢足够诱人,奈何,我连今生都懒得经营,又何必再管什么前世。”何素拟浅浅的笑,带着些许慵懒:“今生我只是素拟,而所谓前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丢了前世回忆的我已是另一个人了,哪怕前世记忆觉醒,也只如观场电影而已。”
观场电影而已?
真有意思。
当年,他也是这样对前来迎接自己归位的好友长生君说,会将前世当做一折戏,可最终,在长生君自密殿引出的一缕曼珠沙华的香味中,那斑驳过往,却成了他的执念,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苦海上摆渡千年,也等待千年。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对眼前这个眼神淡漠的女子说起,哪怕她容貌绝艳,让人望而倾心。
“素拟?'素颜拟花容,亦作倾城色',真是好名字,当然,姑娘长得也契合这诗和名字。”重邪淡笑,学了素拟那淡淡的语气,开口道,不过所说的,再无与刚才的话题无关。
看眼前的女子没反应过来,重邪只挑了挑眉,又说:“不顾念前世今生,你会是个好阴司。”重邪顿了一顿,又道。
素拟怔了一下,为着他用来替她名字作解的那句莫名的、让她心中起了悲哀的诗,也为着他后一句说时,他口中淡淡的悲哀。
“你误会了,我入冥界原来只是为了往生轮回,而不是做什么阴司呢。”
“不过,我向来懂得既来之则安之,毕竟,今生种种我有些丢不下呢。”
这说原是为转变话题而说的,脸上的笑原本也有些许清淡,可这话在说出口后,不由得想起故人,于是,脑中有什么在此瞬清明,而她的脸上盛开了极绚烂的笑来,这笑不同于平素的淡然疏离,而是真正的、由心底升起的笑,同时,她的眸子也开始温暖起来。“我怎么舍得丢弃今生呢,今生有我执意追逐与想要守护的人,我怎么能丢弃?”她又摇头:“当时……当时怎么会有那么消极的想法呢?只要有一线与故人相见的契机,我都该争取一下不是?”
今时的何素拟很难想象被‘杀’后,她竟然会有那种就此轮回、不理前尘的想法,她啊还是太自大,也是太小瞧了算计她的那些人呢。
重邪望见素拟闪闪发亮的眸子,那双因**和执念发亮的眸子,唇角挑起冷然的笑。
这小女子绝对是他们的同路人——冥界所有阴司以渡世人执念为任,可他们每个人都是执念与**重得连苦海都承载不了的——虽然,她的灵魂纯洁得连苦海都可息怒,渡船都可变慢,可这并不与她执念很重相矛盾。只是,因了她先前所有淡然在谈及某件事,或者说是某个人时都改变,重邪突然起了兴趣,他突然想见见能成为这样的女子执念的那人。
所有执著都可化为执念,素拟承认,在她生前,那人是她执著追求的和想要守护的,也是她今生唯一的光源,而如今在她死后,那人成了执念。不过,这些她并不会对这个陌生的男人说起。于是,她淡淡一笑,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
“为什么是阴司?我作为新死的鬼,不该是入六道,历轮回的么?”素拟坐得离重邪远了一些,到底将那句在口中婉转了几回的“为什么不顾念前世今生才会是一个好阴司”给咽了下去。
“你抬头看,那才是往生桥所连接的往生大道,可迎人入轮回往生,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所以你注定是阴司。”重邪淡漠:“所有关乎天道的东西都没有为什么,你刚才问的,是天道,这是天道,我逆不得,你也逆不得。”重邪的语气依旧淡然,可恍惚间,素拟似从中听出了一份悲哀来。可是,这般淡漠冷清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情绪,素拟想不明白,所以只当刚才那一只是她的错觉。不过,她很好奇,重邪口中的往生大道该是何种样子的,于是,素拟依言抬头,却因惊讶而漏听了重邪的后半句话。
重邪收回落在素拟处的目光,重新望向远方,可口中却喃喃:“真奇怪啊,我竟然望不到你的前世是二十四桥哪位君王座下的阴司,不仅可以让苦海息了怒火,还竟然劳架长生君亲自将你从人间接回。真奇怪啊。”
天空中血色圆月朗照,月光如水清亮,天空似澄澈的镜子一般,是空灵却依稀妖娆魅惑的紫。素拟望得见镜面之下,黑绿色花植铺了一地,行在绿植间的死灵们跟着各色的莲灯前行着,号哭着,光看着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有些渗人。可是,却因着两两处在不同的界面,素拟只看见鬼魂们的面容哀凄,却听不见亡者的哭声,就像在看卓别林的哑剧般。远处,有三途河悠然荡远,奈何桥畔,斑驳的石碑上,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看着似历史十分久远的样子。桥上,有年老却有明亮眼神的孟婆将一碗孟婆汤递给新死的鬼,许他们忘记前尘,再步入下一个轮回。
何素拟默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身后。那里,清冽的水下,由于她离远了重邪,又或许,是少了重邪的威慑,依旧有手臂伸出,欲将她拉下船去,依旧有鬼瞳似群鱼追逐着她,对她耽耽相向。很奇怪的,望着它们时,她却再无惧意,心中只有些许悲悯,即使因为她那冰冷的过往,这情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苦海上的那个群鬼夜哭的世界,虽群鬼号叫哭泣不歇,但也有流动着的生气,可苦海之下,它们——那些被囿于苦海之中的鬼,日日夜夜浸于寒冷的海水中,互相吞食,没有记忆,没有神智,永不解脱,该有多寂寞。
它们,该有多寂寞。
囿于绝境,非死得不到解脱。
它们,该如……自己般寂寞。
微咸的水滴自素拟的眸中滑落,落入苦海中,漾起一圈圈水波,并久久不散。苦海上那个心与眼睛都淡漠了干年的摆渡人眼中难得的有了别的情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