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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辣斐德路大沪制帽厂是几栋略显陈旧的二层砖瓦房,周竟成新设立的军统联络站就位于这里。此刻,军统上海区第一行动大队的骨干,刚刚结束一场秘密会议。
散会了,周竟成坐在桌前揉太阳穴,显得十分疲惫。
“周区长,据内线消息,明天会场的安保,是日据以来大小会议中最严格的一次,别说枪支,连一只刮胡刀都带不进去,我看,现场你就不必去了。”许纵犹豫了一下,又道,“别到时候潜伏的同志营救不出来,再把你搭上。”
“我的社会关系做得很好,没有破绽。再说,我从来没有在上海活动过,也没人认识我,只要小心一些,安全撤退不难。”
周竟成点起了一支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天除了梁成杰和李秉书,维新伪府首脑梁鸿志、日本经济顾问高田正夫都会出席,华兴商业银行不过上是日本操控的傀儡银行,维新伪府还指望着靠它来控制上海的税收、财政。我们要制造的,是真正万人瞩目的大事件,这样的场合,我不能缺席。”
“可是,万一余笑蜀也出现呢?”
“不会,余笑蜀和史秉南今天晚上离开上海,去苏州拓展东南贸易公司的生意。”
“原来是这样。”
接触了一段时间,许纵不由得对周竟成刮目相看,这个人敢想敢做,行事周密,和李再兴相比,更注重事前谋划和事后的布置,更让他惊讶的是,周竟成对七十六号内的动向了如指掌,细小到个中几个处长的聊天对话,都如亲临亲见,这样的情报不知道他是哪里得来,竟有如此神通。
周竟成在七十六号之内,一定有一个处于关键位置的内线,七十六号成立至今,丁默邨狡诈多疑、史秉南谨慎周密,军统派出的潜伏人员渗透进去的并不多,接近核心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这次制裁,只要刺得李墨卿和梁成杰其中一个人,就可以震动整个上海滩了。但是周竟成却定下了更大的目标,维新政府行政院院长梁鸿志!
这两天,许纵在外围踩点、统筹情报、预备军火、制造证件,打通关系,也几乎没合眼。极度疲惫的时刻,他关心的,是即将被抛出来的这个内线究竟是谁。
暗杀暗杀,讲究的是攻其不备,但是周竟成一定要在防备周密的沙逊大厦内执行刺杀计划,没有了撤退的空间,就谈不上暗杀,相当于自杀!这样来之不易的潜伏者,为什么要如此不计后果地执行自杀任务呢?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只“***”手枪上,这只勃朗宁微型手枪经过了细心养护,带着金属的幽光。
他看着周竟成把手枪收回抽屉。
即使是这样的微型武器,也是带不进会场的。
车子在静安寺路上缓缓前行,余笑蜀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
明天特高课就会采取行动,不出意外,梁家上下应该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现在已经失去了和梁成杰接触的最佳时机。梁成杰涉案,梁欣怡被调查,这是丁默邨和李沪生等待已久的机会,借着这个机会,自己也会遭到彻查。卢一珊应该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冒险启动紧急联系方式。那么,怎么才能避免这种不利的情况发生呢?
画作,在日本人手里,李墨卿和特高课的会面也无法阻止,梁成杰无法接触,是不是事情已经没有退路,再不可能有有利的转机?
所以卢一珊冒着巨大的风险,实际上是想要自己做出判断,如果已经回天乏力,就尽快撤离?
这个时候潜逃,银匠计划就会全盘失败,一年多以来的敌营生涯就完全失去了意义,顺带,梁利群、卢一珊也会遭到彻查,设在上东的地下金库也会一同暴露。事发突然,日伪有充分的时间来顺藤摸瓜,把来不及撤走的同志一网打尽。不仅仅是银匠小组,卢一珊和地下金库的同志,也许还包括江苏省委,也会在此次被一网打尽!
此后,迎接汪兆铭入沪的,将只剩下李秉书和丁默邨。
愚园路越来越近了。
不,决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难道史秉南会让丁默邨在本已失利的情况下,借助这个机会彻底翻盘吗?
余笑蜀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局,自己也绝不能就此撤退,他一定要冒险一试。
他的所有判断都基于一个前提,动他余笑蜀,就等于动史秉南。
如今,能支持余笑蜀背水一博的,只有一个人。
车子缓缓开进愚园路的高级别墅区,余笑蜀的新家是一栋带花园的法式假三层小别墅,斜面屋顶开了老虎窗,还有一个超大的景观阳台。特工总部迁入七十六号之后,史秉南便把史公馆隔壁的这栋房子买了下来,送给了余笑蜀。
余笑蜀知道史秉南的用意,上海滩三大亨中的杜月笙和张啸林,也是一对比邻而居的兄弟。
走过花园中厅的游廊,就是史秉南的公馆了,两家人的行李已经装入了两辆福特防弹小汽车,随从人员的车辆也各就各位,那些隐约的人声,该是史夫人在张罗一家人的晚餐。不出意外,所有人,包括秀燕,正在餐桌上等着自己的到来。
余笑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推开了史公馆的大门。
“爸爸!”
秀燕从椅子上跳下来,向自己跑来。
“我看看小鬼头为什么这么高兴!”
余笑蜀把秀燕抱了起来,举过了头顶。
“快来吃饭了,”叶佳兰笑眯眯地招呼着。
“有点小事情,我和大哥先说个话。”
史秉南意识到有事发生,放下筷子,道,“你们先吃,我们一会就来。”
“就你们兄弟最忙!来,我们先吃,早吃完,早出发,谁的饭吃得好,谁就做前排看风景!”
“我,我要!”
“我也要!”
两个小家伙不再管他们的父亲在忙些什么,都举起筷子对着眼前自己的“任务”狼吞虎咽起来。
“出什么事了?”
史秉南和余笑蜀转进内室。
“李沪生要搞倒梁家,利群危险了。”
“哦,你详细说说看。”
史秉南皱起眉头。
“是这样,”余笑蜀看了史秉南一眼,在想如何开口,才能把矛头引向丁、史之间的权力之争。
“唐开诚案又被特高课翻出来了,其中关键的证物,是一幅梁成杰收藏的明代兰亭修禊图卷。李墨卿在明天会后,将会辨认证物,指证梁成杰。”
“梁成杰?他参与了对唐开诚的暗杀?梁家在为军统做事?”
史秉南惊讶地看着余笑蜀。
余笑蜀心一横,决定放开来说个痛快,“传言是这样,这个消息未经证实,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相信梁先生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断断不会做这样危险的事。”
“笑蜀,你和梁家渊源很深,又一直和欣怡交往,如果梁老先生真的参与了对唐开诚的刺杀,你有没有卷入其中?”
史秉南话说得很慢,眼睛很深,余笑蜀看不出他的心思。
“绝对没有!我倒是觉得,退一万步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确有其事,我们也决不能让李沪生得逞!”
“现在是什么节骨眼?”
“汪兆铭的和平运动如火如荼,他马上来沪,新政府正在就组阁问题同日本人讨价还价。眼下,为了标榜所谓‘中国人的政权’,日本人不会接进入汪兆铭的内阁,他们手里的最大的牌面,就是我们特工总部。眼下,每个人都知道,总部里,丁默邨和李沪生走得近,而我和你是把兄弟,在他们背后,是李秉书和他的上海市政府,在我们背后,是梁家和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
“这种关键时候,丁默邨和李沪生借题发挥,要搞倒梁家,而我当初是梁先生引荐给你的,现在又在和欣怡交往,一定也会被清算。你说过,政治斗争背后,起到决定作用的是经济上的力量,如今我和利群都被扳倒,等于你失去了左膀右臂。哪怕你在他们面前主动大义灭亲!不受牵连,但也失去了支撑和依傍,在新政府中,一定是没有丝毫地位的!”
史秉南有些意外地望着余笑蜀,渐渐露出了笑容。
余笑蜀有些紧张。
直到史秉南哈哈大笑起来,“不亏是我史秉南的兄弟,重罪在前、步临深渊,无一字辩驳,反而在分析时局大势,好,好!”
史秉南转过身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鼠目寸光之辈原就无法在大上海生存!”
“我一直很害怕,不是怕你是重庆或者延安的人,而是怕你是个糊涂的人!笑蜀,我也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内野丰和丁默邨确实不信任你,在梅机关和特高课,对你百般攻击,都是我揽了下来,也包括这一次。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待李秉书指证梁成杰之后,亲自处理你。”
“为了避免你觉察到蛛丝马迹临时生变,所以这两天我要把你带在身边。”
“但是我就那么相信你吗?相信,也不相信,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什么兄弟情谊,但是我相信利益二字,我史秉南何德何能,以国府一个不入流的情报员身份起家,如今实际执掌七十六号,就在于我们之间的相互利用、相互扶持啊!”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但是我很高兴你来找我,也很高兴你跟我只讲利益,不谈情谊。如果你不来,或者想要绕过我私下解决这个死局,那你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史秉南要上位,还要靠兄弟,至于兄弟有了危险,有了些莫须有的把柄在敌人手上,解决掉不久好了?这世界上,做什么事是无风险,无代价的呢?何况我们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你想一想,梁先生是不是参与了这个行动又如何?梁先生如今是东南贸易公司的经济后盾,利群是新政府组阁的关键人物,而你是我手下最重要的行动力量。相信你还记得,唐开诚在世时我们的处境,如果他组阁成功,哪有我今天史秉南的地位?说到这里,你说,我是不是还要感谢重庆啊?”
史秉南一番话说得余笑蜀目瞪口呆,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来和史秉南谈利害,没想到史秉南竟没有丝毫的犹豫,照单全收,而且大发宏论。
这样看来,史秉南应该早就知道此事,而是一直引而不发,在等待自己的表态。从个人利益出发,他一定不会让梁家踩雷,但是即便是这样,剩下的技术问题也仍然棘手:如何能解开李秉书指证梁成杰这个扣子呢?
“笑蜀,你知道吗?汪先生已经由河内启程,在赶赴上海的途中了。”
余笑蜀愕然,他只知道汪精卫早晚要来上海,却不知道相关的任何信息。
“丁默邨和李秉书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奋力一搏,去除他们在新政府中的最大政敌,真是机关算尽。但是你觉得,汪先生会希望有一个不受制约又狂妄偏执的特务首脑来和他讨价还价吗?更何况这个人以前专门办一份《社会新闻》杂志,每天攻击他的改组派,是个非常讨厌的人啊!”
“丁默邨?”
“没错,现在要想梁先生摆脱窘境,只有汪先生能做到,现在正值新政府用人之际,你想,他连长期谩骂他的丁默邨都要用,还在乎用不用卷入了唐某人之死的梁成杰吗?死人唐开诚于汪兆铭,有什么利害?而梁成杰现在执掌上海经济委员会,可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
“可是,现在是不是联系不上汪先生?”
“你不用操心,我这就打一个电话。你先出去吃饭吧,免得菜凉了。哦,对了,我们今天不去苏州了,既然明天有这么精彩的节目,明天我们都去沙逊大厦看看戏好了。”
史秉南寥寥数语,这个局就这么解掉了。
走进饭堂,两个小朋友已经扒光了碗里的饭,在地上跳来跑去的嬉闹,叶佳兰笑吟吟的,一派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