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伏案抄写佛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云缨。”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的眼瞧时,夕阳的晚辉之中,芊芊着一袭素淡的白衫,下身一溜月白百褶长裙掩到脚面。不施粉黛,自有一番清水芙蓉的绝艳。
一个月不见除了尼姑和容姨以外的人了,更遑论这般新鲜动人的少女。云缨激动得握着芊芊的手摇来摇去:“你怎么来了?!太好了,我在这里闲的快要长毛了。”
“云缨,我来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我呀,过得一点都不好。你要是在这里就知道了,吃得不好,睡的不好。我想捉个蛐蛐玩,那些尼姑们都说这是杀生!”
芊芊笑了起来,坐在她身边道:“云缨,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像是个小孩子。我记得你呀,从小就爱玩。七岁那年,把大少爷的金龟子给放走了……”
芊芊平日话不多,今日却谈兴浓浓。说起小时候云缨弄翻了书架,大少爷替她背了罪。说她给三少爷做了一碗莲子汤消暑,却被云缨吃了个干净。事后还赖给夫子养的那条大黄狗。还说起第一次相见时,云缨拿走了大少爷的风筝,不还给她。
是的。云缨不会忘记:那年她只有五岁,单纯迟钝得可以,一首减字木兰花可以背一个子夜轮回,一方丹青水墨画可以消磨一个白昼。结果有一天,一只纸鸢从陆家兄弟手中飞走。追它的小婢女和拿到它的小女孩相遇了。
结果……自己红着脸看着面前美丽的小姐姐,说:“你以后嫁给我,我就把这风筝还给你。”
随之而来的陆家兄弟听到了。笑话了她三四年。
云缨摸摸头,太尴尬了,假装看着窗外的云朵:“芊芊,那个今天你来看我,要不然我跟容姨说一下,带你去吃斋饭!”
芊芊拉回她向外指的手,道:“不,我只是来看看你的。看你在这里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你以后好好和大少爷相处。”躲躲闪闪的眼神,不敢直视她。又断断续续道:“对了,不早了。大少爷该从学堂回来了,我先走一步。”
直到送走了芊芊,云缨才察觉到,芊芊到底哪里不对劲:芊芊握住自己的手,那双平日长满了茧子的手,那一日是那么柔软白净——仿佛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
云缨继续自己的佛堂修行。无聊且清闲的日子推杯换盏,眨眼间到了暮春时节。这一日午后,陆海堂忽然来访。不过,相比芊芊温柔的探望,陆海堂这厮风风火火闯进尼姑庵的行为只能用“白读了十年书”来形容。
水月庵的后院是尼姑们洗漱,睡觉的地方。结果陆海堂问也不问,就闯了进去。尼姑庵后院来了个少年男子的鸡飞狗跳,不亚于和尚庙来了一群女支女。而且,陆海堂找人的方式是将每个房间都扫荡一遍。一时间,惊叫声四起。
彼时,云缨正在后花园里面浇花。容姨擅长侍弄花卉,这水月庵有一处小花园最近被容姨给承包了。里面移植了各色兰花。拜容姨的耳濡目染,她也识得许多种类。唯独有一株兰花花骨朵儿,鼓成白团子状。却不认识这是哪种兰花。
正想这是春兰、蕙兰、建兰、还是墨兰。忽然有老尼姑飞奔而来,说是有淫贼来闯尼姑庵。她马上丢下水壶,兴致勃勃前去欣赏淫贼长什么样。
陆海堂看到她大叫起来:“唉!云缨你个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她立马生了气:“你骂谁死丫头。你个臭小子!”
“我就骂你个死丫头,芊芊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念念念念你个头的佛经!”陆海堂满脸赤红,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愤懑:“芊芊被人接走了。人家要她去京城当什么公主!你知不知道?!芊芊回不来了!”
恍如晴天霹雳,云缨呆呆立在原地。陆海堂拖着她进了一间小禅房,反手锁上门。颓废地蹲下身子,缓缓道告诉她事情的始末。
原来陆承泽采纳了她的建议,想到用一位少女去冒充长公主。这冒充公主的人,陆承泽选中了芊芊。一来,年龄相似。二来,芊芊也算是来历不明的婢女。加以陆家在寻龙当地的威望和人脉,给芊芊鼓捣出一个公主身份并不算难。
打定了主意,陆承泽便暗地里安排了起来。首先封了家人的口。再将当初拐卖芊芊的人牙子,和鸨母都寻了个罪名投入监狱。最后,从邻县请来宫中退出来的教养嬷嬷,给芊芊去了手茧和脚茧,教习了各项礼仪。
准备妥当之后,一个有教养,娇生惯养的长公主芊芊,便这么被接去了京城。而陆海堂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是将她打下无底的深渊:“云缨,你知道为什么芊芊心甘情愿去当公主吗?因为爹告诉她,不是她去,就是你去!”
呆滞了好一会儿,云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明白了,是自己的狗屁主意,害了芊芊。都怪自己,没事提什么“让我去冒充陆海烟”!不禁喃喃自语:“我要去京城。”下一句更是大声喊了出来:“不行,我要去京城!”
转身走了出去。穿过一带花篱,一脚踏进了大雄宝殿。却看到陆海楼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仿佛预感到了大事临头一般,尼姑们都躲得无影无踪。佛堂中氤氲淡淡的檀香,屋檐下的护花铃叮铛。陆海楼站在汉白玉雕华严三圣前,与她无言以对——
对视得久了,云缨才察觉到,少年眼眸中的刚硬竟是从来没有的。很久之前,她便知晓陆海楼的一个习惯:若是他生气了,眼神就如此刻般居高临下。不过片刻,陆海堂也来到了大雄宝殿。陆海楼转眼看着弟弟,无声中尽是责罚。
陆海堂不敢对视,只得仰望佛陀道:“哥,你别怪我。芊芊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婢女。但我早就有念头保护她不受苦。不过,芊芊喜欢的人是云缨。所以我不跟云缨抢!可,可你们上个月才告诉我,云缨是个女孩子。那么,芊芊可以属于我了吧!可,可爹他……还有云缨,她凭什么还能置身事外,在这里逍遥?!”
陆海楼冷冷问道:“如果爹不这么做。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他嘴硬:“不就是得罪那个什么郑贵妃么!”
“然后呢?”
陆海堂说不下去了。被云缨一把推开——好家伙,兄弟两个当她空气。她可不管,芊芊走了,她就是去流浪去京城,也要追上她。但是前脚刚踏出佛堂,后脚就听到缓慢,凝重,带着一股子威严的一句话:“你敢出这个门,我就敢明天娶你。”
云缨立即缩回了脚,她晓得陆海楼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陆海楼真的想明天娶她,搞不好双方爹爹都没意见。那得考虑一下今晚怎么逃走才行。逃跑这种事,其实和私奔没两样,以目前她的处境,和逃婚算是一模一样。
送走陆海楼之前,这厮还和她的奶娘容姨聊了半日。
不得不说,父亲派了容姨来看住她,这一招十分高明。打从出生开始,容姨就如母亲般照顾她。换了其他人,或许她还能反抗,还能不管不顾就逃出去。唯独面对容姨,她只能唯命是从。所以,尽管心里一万个逃跑计划,也不敢贸然实行。
过了几日,正是端午大庆。水月庵的香客络绎不绝。到了夜晚,陆海楼送来了不少粽子。剥开墨绿色的箬叶,只见洁白的米团里嵌着几颗深红油亮的蜜枣。沾点白糖,轻咬一口,除了腻之外,一向嗜甜的云缨竟然品不出什么味儿。
没看到陆海堂,于是问道:“你弟弟呢?”
陆海楼伸手摸上她的乌发,取下一片发黄的竹叶:“哦,海堂他自从芊芊走了之后,发誓芊芊不回来,他就不去参加什么考试。现在已经被爹赶出家门,住在城外和尚庙。”
云缨无言以对。就勇气来说,陆海堂敢作敢为的率性,远远在自己之上。
大概,对于陆海堂来说,芊芊是值得如此付出之人吧!
不过也得益于陆海楼来探望,云缨顺托他去找了几本书来读,也好了解一下所谓的“和亲塞外”“突厥可汗”是个什么意思。陆海楼只道云缨闲得慌,便用心去找了几本史书给她看。端午隔日,陆海楼就派家丁将书送了过来。
结果这一整日,云缨详细翻看了一本《周书·突厥》。书中记载:突厥人与乌孙人以狼为图腾。那里的人常常把女子当作交易的货物和战争的筹码,不会给她们以平等的尊严。往往老子死了,儿子娶后母。儿子死了,孙子也可以娶祖母。
若是两个部落之间起了纷争,失败的那一个部落的所有女人——无论年长年幼,都会受到胜利的那一个部落的男人的占据……看到半夜,云缨已经快要哭出来:这么“原始”的观念,这么“残暴”的生活方式,这就是芊芊即将面对的东西?!
搁她,宁愿选择立个贞洁牌坊得了。
看完了书,她胸口闷得慌,遂出门走走。容姨也一道陪着。正值半夜,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吹得满池荷叶摇曳,仿佛不安地召唤着什么。墙另一边有浮图宝塔,大雄宝殿。月色中,浮雕华纹全无,只剩下斑驳翘棱如鬼般的影子。
信步转到宝殿门口,看到婆娑花影动。不禁想到一句诗“疑是故人来。”却在此刻,听到身后的容姨轻轻“啊!”了一声。云缨大吃一惊,却看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走到她们身后。刚想开口喊救命,那黑衣人把面纱一揭,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大黑脸。
云缨顿时又气又笑:“陆海堂,你搞什么鬼?!”
陆海堂一手拿着一方湿帕,一手扶着容姨轻放在地上。又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云缨,你别嚷嚷。这帕子上沾了一些迷药,过半日就没事了。我来找你,是要帮你逃出去!”
“什么什么?!”
“你不是想要去见芊芊吗?我在外面安排好了马车和行李。你出门就能直上京城了,大概一个月就可以到!”他又抱怨道:“为了替你在外边声张好这些事,我还得罪了我爹。幸好哥哥没发现我的手脚!”
她心下一惊一喜,又糊涂了:“海堂,既然你也想见芊芊,为何要将这个机会让给我?”
陆海堂的脸瞬间黑了三分:“云缨,芊芊如今是公主了。她是我家出去的婢女,若是一个少爷追着她去了京城,岂不是败坏她的名誉?!你去正好。一来,你是女的。二来,芊芊更喜欢你。她见了你,想必会很高兴!”
云缨不由得心下感动。陆海堂这般为了喜欢的女孩默默付出的好少年,那也是不多见滴。事不宜迟,她留下一封信,向父亲和奶娘说明了自己的心愿。就跟陆海堂一起逃出了水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