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薇?”虞景微微一愣。他这几日心思都在水灾上,还真的没有关注过清薇,“与她有什么关系?”
“陛下糊涂,当初钦天监的周大人卜算,说要将清薇远远送走才好。”周太后道,“陛下这些日子做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
虽然没有直说是因为虞景一直去招惹清薇才会引来祸事,但话里就是这个意思了。当时周徽也的确说过,虞景借了福星的运势,如今该到还回去的时候,自己这里便不会顺利。
那时虞景年轻气盛,又刚刚登基,并不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毕竟他这一路走来也并不顺利,说什么福星借运,若真有这种事,他何必还要受那些痛苦折磨?所以对这件事,并不十分相信。只是周太后笃定,他自己也有疑虑,这才让清薇出宫。
然而如今回想,从前的确也遇到过许多坎坷,但是往往都能化险为夷,甚至从中得到莫大好处,不像眼前这件事,只是无尽的麻烦,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他的运气好转,的确是清薇到了身边之后才有的。
依稀记得,周徽似乎还说过,只要福星平平顺顺,他这边自然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这阵子让人去折腾清薇,让她生意受损,所以自己就要承受更大的损失?
有了周徽之前测字在先,加上这种种迹象,虞景现在是不敢不信了。但越是相信,就越是憋屈。难道他身为帝王,还要被一个小小女子辖制住不成?
——他之前非要清薇低头,其实也是这种想法再作祟。管他福星祸星,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现在听到周太后这样说,他本能的反感,沉声道,“朕是天子,她若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朕更不能让她脱离掌控!”
“陛下!”周太后加重了语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记着你在先帝面前答应过的那些话!是江山社稷重,还是你的喜好重
虞景沉着脸不说话了。
周太后这才放缓了语气道,“哀家知道你觉得清薇出宫是背叛了你,可你也别忘了,那本是哀家许过她的。清薇是个懂得感恩的丫头,当时若直接放她走,哪有今日之祸?无论真假,是不是与她有关,这一回,陛下就听哀家的,放手吧。”
见虞景不说话,她又继续道,“其实有些话,哀家不说,皇帝也不该想不到。你单是想把清薇留在宫里,却没有想过,清薇岂是那甘心屈居人下的性子?这个人留下,你的后宫,就再不会有安宁了。何况,就是她自己不争,皇后难道能容她?届时宫中乌烟瘴气,朝堂上也会受到影响,对陛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丫头,留不住,也留不得!”
气氛凝滞片刻,虞景才道,“罢了,不过一个女子,朕难道还真的会追究她不成?”他想起清薇问自己能否立她为后,这句话也许不是推脱之辞,而是她的真心实意。如果留在宫里,她的目标,只会是这个位置。
如此想着,又是一叹,“只是清薇身份特殊,放在宫外,总不那么令人放心。”
“你若不放心,派个人去看着她便是。”太后道,“只要她留在京城里,难道还能翻过天去?”
很显然,这句话虞景也是赞同的。所以他点点头道,“那就随她去吧,眼前还是先将江南之事了结了。”
说到这个,他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冒了出来,“不是这一次暴露出来,朕还不知道,朕的好舅舅背着朕做了这么多事!”
去年的江南贪污案也是周敬在其中推动,但当时先帝重病之中,储位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虞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加上太后说项,因此就轻轻放过了。结果就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如今外头说得那么难听,虞景一方面愤愤不平,但内心深处,又隐隐承认,他们没有说错。
他的确是错杀忠良,任人唯亲,根本没有好好考察过周敬,否则湖州无论如何不能交给他。
当初清薇也指出过,这个案子尚有疑点,只可惜没人听罢了。
后来……后来周敬要谋湖州知州的缺,清薇的确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回头思量,却总觉得怪异。
周太后闻言,不由皱眉道,“陛下,哀家心里,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朕也是这么想的。”虞景冷哼道,“江南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是朕不谨慎。但秦颂的事情,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已经结案,这《治河十疏》的奏折,是怎么传出去的?虽然朕也承认这奏折写得极好,但有心人这时候推动此事,怕是不安好心!”
言下之意,自然是怀疑几位叔王了。毕竟也只有他们会一直盯着他的错处。秦颂的案子审定的时候,正是争位的关键时刻,他们手里有这本奏折的副本,再正常不过。
太后道,“你舅舅性子糊涂,少不得也有人在他身边撺掇。也是母后失察,忘了派人看着。”
“母后何必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舅舅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的人固然可恶,他自己的过错却更大。这一点,母后不必再说!朕任用了他,自然也是朕之过。”
“陛下不要自责,此事是哀家之过。若不是想着他毕竟是你嫡亲的舅舅,入了朝你也好有个支撑,怎会如此?”太后叹气,“往后哀家不会再过问国事,陛下行事时,也万望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三思而后行。”
“母后的教诲,朕记住了。”虞景深吸了一口气,“那儿子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这便告辞。”
从西宫里出来,虽然事情还是摆在那里没有解决,但找人说说心里话,虞景还是觉得好过多了,至少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淡了许多,让他能够耐着性子去解决这件事。
回到长安宫,虞景便收敛起精神,开始批折子。虽然避居偏殿,不上早朝,但这政事却不能不处理。
只是这些奏折里,十份有八份都是各部官员劝谏自己的,其中尤以御史台那帮谏官的嘴最毒,引经据典,半句不合适的话都不提,就能让他看得满面惭愧。
过了最初愤怒的时间段后,虞景自己也在反思犯下的错。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他已经想着要改了,再这样被人一遍一遍拿出来说,心里终究不痛快。
不痛快,自然要设法发泄。现在唯一一个适合发泄这种愤怒的人,自然就是周敬。
虞景拟了旨意,将周敬除官,并派人锁拿回京,听候审讯。
虽然答应过太后留他一命,但该走的程序却是不能省下。而朝臣们看他如此有魄力,并没有回护包庇周敬的意思,都松了一口气。若是陛下糊涂,真的要维护周敬,他们的行事就更难了。
到底年轻,虽然会做错事,但改得也十分干脆,不少臣子因此转变了态度,开始站在虞景这边了。
这种转变,虞景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给秦颂翻案。按理说这是治文年间的案子,子不言父之过,虞景这个孙子,自然也不好翻文帝的案子,但好在当时是他本人监国,这个案子也是他自己处理的。现在翻案,倒更显得他知错能改。
这幅姿态的确是说服了朝中绝大多数臣子。
大臣们对皇帝的要求不高,只要不糊涂,或者糊涂的话就别乱办事,就足够了。哪怕皇帝只是个摆设,他们也有办法让朝堂运转下去。而如果皇帝有点能力,那就是“陛下圣明”了。虞景刚登基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相与,也有很多大臣担心他会是跟武帝一样的脾气,对官员有什么不满直接杀了。但通过这一次的事来看,他的脾气倒是更温和,当不至于随意迁怒。
这件事对虞景来说,是个巨大的危机,但处理得当,同样能够迅速的拉进君臣之间的关系,让他登基这半年以来胶着的局面有所缓和。
意识到这一点,虞景不由心情复杂。
这么想着,他忽然想见见清薇了。
她到底还是赢了。出宫之前她曾说过,即便是帝王之尊,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时虞景不以为然,如今却不得不信。
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会不会十分高兴?
甚至这阵子,江南的事都在京城里传遍了,清薇不会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想的?
虽然这么想,但虞景还是等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微服出宫去见清薇。这一次,他去的不是清薇的摊子上,而是直接去了她的住处。
他来的时候,说来也巧,清薇正跟赵瑾之说话,听到敲门声,再爬墙显然不合适,清薇就将人塞进了房间里。不管来的人是谁,基本上没人会要求进屋,毕竟只有三间屋子,她一个姑娘家住着,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开门见到虞景,清薇似乎也不惊讶,迅速的将人请到了院子里,行礼问安。
她是猜测过,虞景还会来见她。若是他来了,想必自己的事,也就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虞景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个院子,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很齐整。角落里的丁香树花期已过,只剩下密密实实的叶子,将院子遮挡了大半,在夏日里显得十分清凉。
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但看到它,虞景才终于真切的意识到,清薇想出宫,想踏踏实实的过她的小日子,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并不是为了搪塞自己。
为何那时会认为她只是在欲擒故纵,始终不信她能舍得下宫中的那些东西?说到底,她在宫里看似风光,但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
“你倒过得悠闲。”沉默片刻,虞景才道。
清薇道,“比不得陛下日理万机。”
“你这张嘴还是这般,难道就不能好好同朕说说话?”虞景道,“朕在忙什么事,不信你不知道。朕之前一直在想,你知道此事之后,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朕的笑话?”
“奴婢不敢。”清薇低头道。
“所以是不敢,不是没有?”虞景说,“当日秦颂之案,你曾经劝过朕,朕却没有听。后来周敬去湖州上任,你便半个字都不曾说过。清薇,是否你那时便已料到了今日?”
“陛下说笑了。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到往后的事?不过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便省些口舌罢了。”清薇道,“何况,我若真能料到,又为何不说?”她停顿片刻,又微笑着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陛下不想让我出宫。”
虞景一时语塞。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清薇,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不出宫,留在朕身边?”
清薇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淡然从容,直视天颜亦不会让人感觉被冒犯,片刻后,她道,“想过的。”
虞景神色微微一动,心里有些意外。他如今回想,一直觉得清薇出宫的心十分坚定,甚至他觉得,某些时刻,清薇是想过宁死也要出宫的。所以此刻虽然这样问,但并没有想过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偏偏清薇给了。
“那日,陛下说可以纳我为妃,问我是否愿意。陛下大约不知道,倘若当时陛下说的是封我为女官,留在宫中为陛下尽力,我或许就点头应了。陛下明知我有青云之志,却只愿意将我囿于后宫一角,深陷种种纷争,空耗青春,无非因为我是女子,而陛下不敢立女官。”清薇道。
虞景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微变,看向清薇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奇异之色。很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还有这样的解决之法。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仍旧容不下清薇这些离经叛道的念头。
这时虞景才觉得,让清薇出宫或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说得对,清薇留不住,更留不得。
……
虞景走了很久,赵瑾之才从房间里转了出来,看向清薇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复杂。
他猜测过清薇在宫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惹怒虞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竟然会是这样的。
虽然皇帝一口一个朕,但实际上,他在清薇面前却没什么皇帝的架子,而清薇也敢于在她面前说话。那句“陛下不敢立女官”简直让赵瑾之心惊肉跳。恐怕最大胆的朝臣,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吧?
哪怕他还年轻,哪怕根基未稳,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却不能有任何不敬,这是本分!
这是赵瑾之从小受到的教育。
哪怕是他的祖父,那位人生经历颇为传奇,胆子也不小,胆敢当面跟皇帝对着来的老人,说这种话的时候,也会选择更加委婉的方式。比如引用某个典故之类,让彼此心照不宣,又不用直白的说出口。
但清薇就敢。这简直颠覆了他此前曾经认定过的某些东西。
“赵大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清薇见他目光有异,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忽然觉得我长了三头六臂,所以不怕死?”
赵瑾之动了动唇,本来想问清薇跟皇帝的关系,但随即醒悟这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便改了口,“我一直知道你的胆子不小,却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大。”
这段时间,清薇简直一直在刷新自己对她的认识。每当他觉得眼前这个清薇已经足够让自己吃惊,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适应之后,清薇又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震撼。
她和赵瑾之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无法归类,无法描述,也无法理解。
“什么胆子大?只是情势到了那里罢了。”清薇说,“就算我低头求饶,方才那种场面,难道就会有用吗?”
赵瑾之想了想,的确是如此。皇帝虽然没有怀疑这件事跟清薇有什么关系,但言辞之间,的确是相信清薇有能力做到的。而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多少带着几分要和清薇“和好”的意思,若清薇反而示弱,岂不更让皇帝觉得自己这个头低得十分难堪?
赵瑾之便不说话了。
清薇见他沉默着,却也不说要走,便问,“赵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吧。”
“你当真想过留在宫中?”赵瑾之问。
清薇失笑,“不会。从我进宫那一日就想出来。方才那番话,不过是说了敷衍陛下的。让他觉得我心里仍旧爱重他,或许便会觉得好过些,放手得也更干脆。”
“我猜也是。”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犹豫的开口,“所以虽然你矢口否认,但我想你应该早就猜到陛下不会让你出宫了吧?”
这话问得含蓄,清薇不由笑了,“赵大哥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敬去了江南会造成水患,却为了自己能够出宫脱身,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致使今日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所以猜不到,可赵瑾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有这种猜测,也不足为奇。
就是清薇自己,也没办法否认当初留下秦颂的奏折,不是为了这一日。但是,“赵大哥这样高看我,真令我受宠若惊。”清薇一笑,“如果你问我,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我回答你,是的。周敬是什么人,只要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他为了能当上湖州知州,先是借机构陷秦颂,又走了太后的门路,终于如愿以偿。但他之所以看上湖州,不过因为湖州富庶可以敛财,江南女子又温柔美丽罢了。这样一个人,会认真治理地方,整修河道,防备天灾吗?”
所以湖州出事,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知道湖州会出什么问题,但翻来覆去,不外乎那几种罢了。不管哪一种,只要发生了,就是我的机会。”清薇说,“我一直在等的,能够帮助我摆脱陛下控制的机会。”
她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赵瑾之,“但还请赵大哥放心,我还没有那么下作。用上万人命来换自己的自由,这种事我做不出来。秦大人的案子,我尽力了。”
因为平日都要在院子里忙碌,所以清薇在这里弄了一张石桌,方便休息。这会儿走过去坐下,“话可能有些长,赵大哥坐下说吧。”
赵瑾之便在她对面坐下,诚恳的道,“我没有疑心你的品德的意思。”
“便当做是我想为自己辩解吧。”清薇道,“这些事,从前是没人能听我说的。如今时过境迁,倒不怕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赵瑾之却听得莫名心惊。深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多少也能想到。皇帝既然如此看重清薇,她的地位就不会低,自然很容易知道许多隐秘。而这些东西,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出口便是祸事。
清薇沉默的想了一阵子,才慢慢开口,“我十七岁去了陛下身边,那时他才十四岁。赵大哥是世家子弟,想来也能想到那时皇太孙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一路走来,我不敢说自己在其中有多少功劳,但总归做了些事。因为太后和陛下都看重我,宫里的人自然也就肯抬举几分。我在宫中的地位,可以称得上‘风光’两个字。”
“可我自己知道,再尊贵的奴婢,也只是奴婢而已。我是个宫女,再多荣耀也是主子给的。”清薇说到这里,不由一叹,“所以赵大哥觉得我的话能顶什么用?那时先帝在重病之中,什么事都比不上这一件重要。赵大哥当秦大人的奏折是哪里来的?是我在御书房里一句一句背下来,然后再默出来的。这东西若被人发现,便是一个死字。”
“便是因为这件事,叫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君臣之道,主仆之道。今日死的是秦颂,他日这件事落到我的头上,结局可会有不同?想来是没有的。所以我承认,从那一日起,我就已在谋划今日之事。但……这么说或许有些虚伪。但秦颂之案,我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纵是如此,这番心思也足够令人赞叹了。”陛下对你应该知之甚深,却似乎完全没有怀疑?
清薇转头看了看墙外,“赵大哥你知道吗,除非刻意去注意,平常时候,我们是看不见自己的鼻子的。明明就在眼睛下面,反而因为离得近,就看不见了。有个词叫灯下黑,说的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心思,大抵都是如此。因为不在意,所以自然不会深究。我只是个宫女,再厉害,还能翻了天不成?”
赵瑾之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清薇之前可不就是几乎翻了天?
不过,灯下黑,这总结果真精辟。在这件事情里,并非皇帝不如清薇聪明,只不过她轻视清薇,从来也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罢了。
便如清薇所说,他就是想留下清薇,也是因为种种顾虑,并不是真的多看重他。所以他会开口说纳她为妃,将之当成莫大的恩典,却没想过为她立女官。
这就是清薇想要离开的理由。
她的才华,她的能力,她的思想,都能支持她做出这个选择,所以为何不选?
“其实出宫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过了片刻,清薇轻轻一叹,“如今陛下登基,是万万人之上的存在,从前落魄时的事自然不会想要提起。偏偏他那时的样子,我都见过,他看见我,心里岂会高兴?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归不至于为此就要了我的命。所以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选择出宫,也是一种识趣。否则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虞景可不会送她出宫,多半是找个偏远的宫殿远远扔着,任由她自生自灭罢了。
这种关于将来的设想,无端的让清薇想到陈妃娘娘。她当时的处境,与自己所想的这一种何其相似?
清薇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那么精明厉害,能力卓绝的女子,最后的结局却只是在深宫之中毫无存在感的度日,陈妃能忍,她却不能。
陈妃说过,“你是宫女,你能出去。”
所以她就出来了。
赵瑾之见清薇面上露出恍惚之色,便猜她应该是想到了从前的事。该问的都问了,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和判断,所以便开口告辞,“赵姑娘,这里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耽搁了赵大哥的时间,留在这里用晚饭吧。”清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当即起身去厨房,拿了晚上要用的菜出来处理。
赵瑾之今日是来跟她商量那些太学生该如何安排的。虽说因为声势浩大,法不责众,其中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事,但朝廷为了震慑他们,肯定会将为首的几个抓起来。至于如何处置,就要看虞景那边的意思了。
这些太学生是被赵瑾之煽动,他将自己摘出来了,倒是把旁人推进了火坑,自然不能不管。
这件事到底是清薇拜托的,而且赵瑾之从前不觉得,现在越想越觉得清薇不简单,而且在朝事上,许多地方看得恐怕比自己更清楚,因此索性来同他商量。既是为了这事来,清薇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毕竟都这会儿了,赵瑾之若回去,也是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就罢了。
赵瑾之本来还想坚持,但想到清薇的手艺,又不免有些犹豫。毕竟吃惯了清薇的手艺之后,再去吃别的就提不起劲了,他忙碌了一日,也实在不想随便打发了这一顿。
索性又坐下来看清薇处理蔬菜。
清薇也没有同他客气,将其中一部分分到他面前,“赵大哥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帮帮忙吧。”
赵瑾之没做过这些事。不过他自觉不是所谓君子,自然也不必远庖厨,要留下来吃饭,帮忙自然也是应该的。因此虽然有些生疏,但也跟着动了手。
只是弄出来的东西只能说差强人意,再看清薇手指灵巧翻飞,做得又快又好,赵瑾之忍不住感叹道,“赵姑娘,你这么一双能翻云覆雨的手,现在就摆弄这些菜蔬和卤肉,不可惜么?”
“翻云覆雨和做卤肉,有什么分别?”清薇抽空看了他一眼,“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再大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从别的事上能得到的东西,食物也能给。不过许多人看不透罢了。”
赵瑾之愣愣的看着她,一时无言。
他自己心里时常会有许多想法,自觉已经是个不合俗流的人了,但是现在见到清薇,却每每被震动。但最让他觉得难得的,是清薇的眼睛仿佛从不会被外物蒙蔽,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行走在这条路上。
这是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做不到的。
回头审视自身,赵瑾之不由十分惭愧。他这十多年来,弃文从武,一直觉得是做了正确的选择,但现在想来,其实不过是一种逃避。
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逃避应该面对的困难,这种逃避,绝非大丈夫所为,也难怪祖父对他越来越失望,最近一两年甚至不愿意再见他。偶尔见了,也决口不提让他回家的话,想来,是彻底放弃了吧?
这般一想,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愤与悔意。
他身上的变化,清薇察觉到了。但也许是赵瑾之面上的表情太过复杂,让清薇觉得不能轻易触动,因此只当做没有发现,继续低头择菜。直到赵瑾之自己缓过来。
“赵姑娘,你说一个人若做错了事,过了许久再想弥补,是否迟了?”赵瑾之问。
清薇道,“若明日就死,才是迟了。”
赵瑾之闻言一震,脸色几经变化,最后他放下手中的菜站起来,有些紧张的开口,“赵姑娘,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还是吃了饭再走吧。”清薇微笑道,“想来不论什么事,一顿饭的功夫总能等得的。况且,赵大哥什么都没想好,这么傻愣愣的跑回去,要做什么呢?”
赵瑾之便又坐了下来。他觉得待在清薇身边,更有助于自己理清楚这些事情,拿出个明确的态度和办法来,这样,到祖父面前,也能挺直了腰说话,不至于总是被斥责。
这么一想,便不着急了。
等到清薇做完了菜上桌时,赵瑾之忍不住试探着道,“赵姑娘的手艺,是我生平仅见。不知将来什么人有福气,能得到赵姑娘的青睐。”
清薇只当他是在说笑,经过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尤其今日彼此也算是交换了秘密,说了些知心话,此时便也不在意,随口道,“我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物,连陛下都容不下,这天下怕没有哪个男子敢娶,我也不耐烦为了别人强忍性子。且看吧。”
赵瑾之顿了一下,便洒然笑道,“这话有理。”
……
第二日清薇去宫门口支卤肉摊子时,不远处的另一家卤肉没来。
是为何不来,没人知道,不少客人都转到了清薇这边,等待的时候,还小声抱怨了几句。毕竟那边的肉便宜了许多,再来买贵的,许多人便不舍得了。
清薇只当没听见。
不过这种话也就说了几天,几天之后,那卤肉铺子再没开张过,所有人都有些回过味来了。
没人知道这阵子闹得京城满城风雨的江南水患跟这件事的关系,更没人知道清薇在背后做了什么,但人人都能够看到结果。那家铺子当时何等嚣张,占了最好的位置,又降价销售,分明是想将清薇挤兑走。然而清薇坚持了下来,反倒是他们自己关了门,这就耐人寻味了。
在皇城中当值的官员都知道什么是该问什么是不该问,这件事没人会去寻根究底,更没人会问清薇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们心里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断,光顾清薇生意的人,便更多了。
客人们如此,御街两侧的生意人们自然也改变了态度。一直跟清薇关系不错,曾经因为她生意爆火又爆冷的张阿牛受益最多,大家都知道他跟清薇关系好,自然也高看他一眼。其他人虽然没好处,但不会有人想去招惹清薇了。
于是清薇就准备给自己的上品增添些花样了。
不过等她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大家才发现这何止是添些花样?是要将卤肉铺子开成小饭馆了!
赵瑾之问她,“你从前不是说,不好同旁人争生意,所以不卖主食,大家互惠互利,怎么如今改主意了?而且还改得这般大,对其他人影响不小吧?难道他们不会反对?”
清薇倒显得十分轻松,“说起来,陛下也算替我撑了一回场子。这次的事情一过,人人都知道我招惹不得,我这会儿扩大生意规模,就算有人不高兴,也不会说什么。不过,往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想,索性一次到位,将摊子铺得大一些。等这生意稳定下来了,便向赵大哥你之前说的那样,攒够本钱,盘个店面下来。”
这是赵瑾之之前规划的道路,也是清薇自己的想法。她喜欢做生意,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自然也希望能做出点东西来。而眼下便是个很好的机会,清薇又怎么会错过?
“可你从哪里来的资金?”赵瑾之问,“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你几乎没赚到什么钱,能维持铺子不赔已经是你的能耐。我猜你还有些家底,但想来不到走投无路,不会拿出来吧?”
“这个倒不必操心,有人会送来的。”清薇笑着道。
这话说了没多久,马五哥那边就有了新的进展。他跟着锦绣楼那边,没多久就发现他们果然从别处购了果酱。然而还不等马五过来讨清薇的主意,是否要出面同他们六年,锦绣楼那边便有人找上门来道歉,说是之前都是掌柜自作主张,要了另一家的果酱,停了跟他们的生意。这会儿事情已经被查出来,狠狠惩治过了。又说要跟他们签订契书,往后长期合作。
为了表示诚意,还送了不少歉礼。
这峰回路转的态度,马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不会是冲着自己,因此立刻将东西送过来让清薇做决定。
清薇自然是笑纳了。
这些钱,都是她之前赚的。虞景派了冯远,隔一阵子就过来拿走,积攒下来,倒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当然,对虞景来说不算什么。所以现在用这种方式一文不少的送回来,也是在表示他的态度。
而有了这笔钱,清薇自然也就不必为扩大生意的本钱发愁了。
作为唯一一位知情人,赵瑾之将这件事从头看到尾,这才明白清薇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别人是看两步走一步,她是看十步走一步,总想在别人前头,又怎么可能不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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