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从昨晚就开始下了,到了快卯时的时候才渐渐停歇,积水顺着沟檐落到了青石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郗道茂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推开窗户,一股裹着水汽的清新空气迎面扑来,她不由自主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沁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精神一震。
“小娘子,你都快背了一个时辰的书了,先喝点花露歇息一下吧。”正在郗道茂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豆娘端了一盏花露掀帘走了进来,见郗道茂站在窗前,不由笑道:“小娘子是该起来看看外头的景色,出去散散步,老闷在书房里有什么意思。”
郗道茂回头问道:“阿嬷,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辰时。”豆娘将花露递给郗道茂。
“阿父回来了吗?”郗道茂接过花露,浅浅地轻啜了一口,今天可是阿父难得的沐休日。
“郎君昨天亥时才回来的。”豆娘道。
郗道茂一听父亲要回来了,便放下花露唤道:“流风。”
“小娘子。”流风就在门口伺候,听到郗道茂的叫唤,掀帘走了进来。
“你帮我把这些天的功课整理好,一会阿父可能会检查。”郗道茂吩咐道。
“诺。”流风应了一声。
“小娘子要去上房吗?先把衣服换了吧。”豆娘道,小娘子身上的衣服是她为了看书写字方便而特别让人做的,样式跟胡服差不多,若不是小娘子再三保证,绝不在外人面前穿这身衣服,女君还不许小娘子穿上呢。
“嗯。”郗道茂点点头,跪坐在铜镜前,让豆娘给自己梳头。
流风走进来问道:“小娘子,您这几天写的功课全在这里了,是不是全带去给郎君看?”
郗道茂瞄了那厚厚的一叠作业一眼道:“一半就够了。”
“诺。”
豆娘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目光欣慰而赞许的望着郗道茂,同时手里利落的将郗道茂细软的发丝绾成两个小髻。
郗道茂望着铜镜中梳着双丫髻的自己,多少有些不适应,毕竟这么多年都散发散习惯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三年过去了。
豆娘从郗道茂的首饰匣里选了两只精致小巧的珠花给她簪上,“小娘子,适才厨房新来了一些水牛乳,一会我烫了与你当点心吃吧?上次女君听说你想喝水牛乳,就吩咐了庄子一有水牛乳就送来。”
郗道茂低头想了想道:“牛乳难得,光烫了吃也没什么意思,阿母前几天着了凉,身体一直不舒服,我一会给她做碗酥酪过去,也好给她开开胃。阿弟不是也一直嚷着想吃石蜜酥酪吗?正好一起做了。”
豆娘道:“石蜜酥酪有些甜腻,女君最近胃口不好,许会吃不下。”
郗道茂道:“阿嬷说的也对,不过不做石蜜酥酪——”郗道茂歪头想了一会,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我可以做姜汁酥酪啊!”
“姜汁酥酪?”豆娘闻言愣了愣,想了想道:“生姜性温,利于发散风寒、化痰止咳,倒正合适女君现在的病症。”
郗道茂道:“嗯,是啊!阿母一直说生姜味道过于辛辣,她总是喝不下姜汤。若是用牛乳做成姜汁酥酪,一定能冲淡姜汁的味道的。”
豆娘笑道:“女君知道小娘子如此孝心,身子定会马上好起来了。”
郗道茂笑道:“嗯,希望如此。”她起身对着铜镜照了照,自觉装束无差错后才起身道:“走吧。”郗道茂刚到上房门口,便听到弟弟郗恢有点结结巴巴的背书声。她不由抿嘴无奈的摇头,阿父也是的,才回来就考校阿弟功课,也不想阿弟今年才三岁啊!居然已经让阿弟开始背《诗经》了!
门口当值的丫鬟见了郗道茂,忙上前打起帘子唤道,“小娘子来了。”
郗道茂款款踏进内室,“女儿给阿父、阿母请安。”
“嗯,起来吧。”郗昙拈须微笑看着女儿,“几日不见,阿渝功课可曾松懈?为父布置的功课可完成了?”
“阿渝快起。”崔氏示意身边的嬷嬷将女儿扶起,回头对郗昙嗔道:“刚回来就查孩子们功课,都不见他们这几日用功的人也消瘦了!”
郗昙道:“用功才好,这才是我高平郗氏的好儿女。”
郗道茂起身之后,郗恢上前行礼道:“阿姐。”郗恢肉嫩嫩的小脸已经苦成了一团,见到阿姊,他几乎就想同往常一样,扑到阿姊怀里好好撒娇一番,但是他偷偷瞄了一眼上头的阿父,还是没敢行动。
“阿弟。”郗道茂还半礼的同时对郗恢悄悄的眨了一下眼睛。
郗恢顿时眼睛一亮,朝郗道茂灿烂的笑开。姐弟两人相互行礼毕,便恭敬的站在郗昙、崔氏面前,郗道茂接过流风从身后递来的功课奉给郗昙,“阿父,这是我这几日做的功课。”
郗昙见女儿奉上的厚厚的一叠习字贴,不由面露悦色,又见每张习字帖皆写的端正整洁,不仅没有一点污迹,连涂改的地方都没有,便越发欢喜,一张张的认真的翻看了起来。郗道茂这几年一直在临卫夫人留给她的那些手书,临习了这么多年,已经隐约有卫夫人的几分风骨了,郗昙不由心里暗暗满意,自己当年也未必就比女儿写的好,阿渝的字可是苏先生一赞再赞的。
“不错,阿渝的字越发的长进了。”说着他将那叠纸放在一旁道:“待我回书房后,再详细与你批注。”
“谢阿父教诲。”郗道茂眉眼笑的弯弯的同郗昙行礼道谢,阿父虽然在课业方面对她很严厉,但平时还是很宠爱她的,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且在古代又能有几个父亲,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女儿写的作业,且每张皆留下评语呢?
“我见你除了临字帖之外,还抄誉了一些《庄子》,怎么想到看《庄子》的?”郗昙问道。
郗道茂道:“前些日子阿兄来家的时候,同我讲了一些老庄之道,我听了觉得很有趣,就找来了《庄子》翻看。”
郗昙问道:“你看得懂?”
郗道茂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看不懂,看了方知自己托大了,故想先抄誉几遍,做到心里有数再说。”
“既然看不懂为什么不问苏先生呢?”郗昙问道。
郗道茂说道:“先生正在与我讲《史记》,我想贪多嚼不烂,还是听先生把《史记》讲完,再去问他《庄子》。”郗道茂顿了顿道:“《史记》女儿也不是很懂呢!”
郗昙点点头赞许的说道:“不错,做学问最忌讳的便是贪多,做什么事情都要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来,你能有这等想法,也不枉费苏先生这些年对你的悉心教导。”
这时崔氏打断了郗昙的训话道:“夫君要查看儿女的课业何时不行?还是先进朝食再说吧,时辰也不早了。”
郗昙点点头道:“也好,先进了朝食再说。”
崔氏含笑道:“阿渝知道你今天回来了,还特地为你熬了豆粥呢。”
“哦?阿渝熬了什么豆粥?”郗昙笑问道,“又学会新菜式了?”
郗道茂刚想解释,这时门口响起丫鬟的声音:“大小娘子来了。”
郗昙愣了愣,方才注意到原来庶女还未到,不由敛了笑意,皱了皱眉头。
“女儿给父亲大人、母亲请安。”丫鬟的话音刚落,郗道薇便匆匆从门口走进来,对郗昙和崔氏请安。
郗昙板着脸问郗道薇道:“怎么如此晚才来?让这么多长辈等你一个小辈,成何体统?教引嬷嬷教导的你的礼仪你全忘了不成?”
郗道薇尚来不及说什么,侍立在一旁的朱氏便道:“郎君,小娘子今早寅时便起身练字了,刚才奴见她实在太累了,便让她睡了一会,故起晚了。”
郗道茂拉着郗恢默默的退到了崔氏的身后,崔氏端起茶碗,浅浅的轻啜了一口,并不说话。
郗昙听了朱氏的话不由皱眉道:“我同小娘子讲话,焉有下人插嘴的余地!难怪小娘子一直不见不长进,全是你们这群下人教唆她偷懒的!”
朱氏闻言,脸色刷一下白了,身体不由自主的摇摇欲坠。
郗道薇见状立即道:“父亲大人,不关庶娘的事,是我自己偷懒——”
“住口!”郗昙怒道:“长辈训话,身为小辈焉可随意插嘴?”
“我——”郗道薇脸微微发白,紧紧咬住了下唇。
崔氏放下茶碗,开口打圆场道:“好了,父女五日方见一次面,别把孩子吓坏了,还是先吃饭再说吧。”
郗昙了听了妻子的话,敛下怒意,神色微霁,对郗道薇训道:“还不同你母亲道歉。”
“母亲,对不起,孩儿来晚了。”郗道薇白着脸颤声道。
“快起来吧。”崔氏柔声说道:“饿了吗?坐下吃饭吧。”
“诺。”郗道薇应诺,待郗道茂同郗恢都坐下之后,她放在落座。
这时丫鬟们把郗道茂特地熬制的豆粥奉上。当雪白晶莹的稠粥和赤红酥烂的焐酥豆被丫鬟端上的时候,那浓浓的甜香引得郗恢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连郗昙也忍不住微微侧目。
流风上前挽起郗道茂的袖口,用手钏扣住衣袖,郗道茂上前舀了半碗白粥,再附上半碗红黑油亮的豆沙,后将粥碗奉到郗昙的食案前:“父亲,这是女儿做的甜豆粥——红云覆白雪,您尝尝。”
“红云覆白雪?”郗昙端起甜豆粥赏玩了一会,不由笑道:“这名起的贴切,可不是红云覆白雪吗?”说完舀起一勺尝了一口,那糖粥甜而不粘,稀而不薄,极是柔糯爽口;那豆沙焖酥甜烂,口感柔滑,郗昙不由点点头说道:“不错,这豆沙不像是用赤豆焖的,赤豆沙吃起来没这么柔酥。”
“这豆沙是女儿用新鲜的立夏豆(蚕豆)焖出来的。”郗道茂含笑说道。
“嗯,立夏豆比赤豆柔糯多了,”郗昙侧身对崔氏赞许的说道,“阿渝心思越来越巧了。”
崔氏含笑点头,慈爱的望着爱女。郗道茂又给崔氏和郗恢舀了一碗,郗恢眉开眼笑的接过甜豆粥就要喝,但闻郗昙轻咳一声,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立即起身低头对着郗昙。
郗昙道:“阿姊舀粥与你,你当如何?”
郗恢闻言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忙转身对郗道茂作揖道:“多谢阿姊。”
郗道茂含笑回礼道:“阿弟不必多礼。”
郗昙见兄妹两人如此融洽友爱,不由心怀大慰,含笑转身对崔氏道:“多亏夫人教导有方,重熙方有此娇女佳儿。”
崔氏屈身道:“夫君过誉了,这也是夫君平日训导有方。”
一旁郗道薇听到郗昙说的话,不由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调羹,低头一口口慢慢的喝着豆粥。朱氏站在一旁,正不住偷偷的瞄着郗道薇,听了郗昙的话,不由脸色微微发白。
崔氏瞄过神色各异的两人,放下木著,举起帕子轻拭嘴角。
郗昙吃过早饭之后,便去书房了,身后跟着苦着小脸的郗恢。郗昙目前仅有郗恢一子,故对郗恢的课业非常重视,故早早的让郗恢开了蒙,每次休沐回家不仅要详细检查郗恢的功课,还要亲自去书房询问郗恢的先生有关郗恢课业的事情。
郗道茂都很心疼郗恢小小年纪课业就这么重,但都不敢违背郗昙和崔氏的意思,只能尽量在衣食住行上将郗恢打点的舒舒服服的。
郗道茂见郗恢苦巴巴的小脸,不由举步上前悄声笑道:“阿弟,刚刚阿嬷同我说,厨房里有些新鲜的牛乳,一会我给你做碗石蜜酥酪与你当点心如何?”
郗恢听到“石蜜酥酪”,不由眼睛一亮,苦着的小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儿一样,“好!多谢阿姊。”
郗道茂笑道:“你是我阿弟,有什么好谢的。”
郗恢闻言挠了挠头,憨憨的道:“可我还是要谢谢阿姊辛苦给我做点心。”
郗道茂见他可爱的样子,闻言不由爱怜的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去吧,你这几天很用功,阿父不会太过责怪你的。”
“嗯!”郗恢开开心心跟着郗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