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元年,青幽刺史桓济亡,上诏赐赙布六百匹、钱十万、蜡二百斤、朝服一具、衣一袭,助其厚葬,又追赠其平固县侯,桓济无子,以兄子谦嗣。
郗道茂站在阁楼上,远远的望着桓家把桓济的灵柩接回家门,沉默不语。周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人都已经不在了,弄这些虚礼又有什么用?”
“但凡葬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那需要死人知道呢?”郗道茂轻声说道。
周氏怔了怔,“你说得也对,葬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她指了指外头声势浩大的丧事,“只是不知道桓家这场戏到底是做给谁看?”
“看得人多的去了……”至少王、谢、庾、郗还有皇室都在看吧?郗道茂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嫂嫂,我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会。”
周氏见她神情恹恹,关切的问道:“好,你快去休息吧。要不要叫疾医过来看看?”
郗道茂摇了摇头,“不用,我去睡一会就好了。”
周氏便携着郗道茂下楼,才下楼就听到一阵凄婉哀怨的琴音,听得两人一怔,周氏不由微微蹙眉。
郗道茂偏头吩咐青草,“去问问是谁在弹琴?”听着那哀婉的琴音,郗道茂没有来感到一阵厌烦。
周氏劝道:“你身体不好,先回去歇息吧,左右不过是些歌姬在买弄而已。”
郗道茂有些疑惑,当初先帝薨逝的时候,她已经把家里的姬妾全部卖了,怎么还有呢?不过她目前也没什么心思管这些事情,回房之后,躺在榻上合眼就睡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房里的铜灯已经点亮,王献之正坐在胡床上专注的看着手上的文书,薄唇紧紧的抿着,眉心微微拱出一个川字。郗道茂趴在床上,望着他的俊脸发呆,心里不由浮起了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言,听说嘴唇薄的人都比较薄情……
“阿渝,你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王献之见郗道茂望着他发呆,不由好笑的问:“怎么了?”
郗道茂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说:“我饿了。”
王献之忙让丫鬟把饭食端了上来,“阿渝,你有了身孕,桓济的丧事你就不要出面了,让岳母和大嫂去吧。”
郗道茂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王献之喟叹了一声,“他也算是桓家这一辈数得着的人物了,只可惜死后都还得不到安宁……”
郗道茂疑惑的问:“怎么了?”
王献之嘴角轻扯,“还不是因为过继的事。”
“不是过继了桓熙的儿子吗?难道还出了什么问题不成?”郗道茂惊讶的问道。
“司马夫人想要嫡子过继。”王献之淡淡的说。
“嫡子?我记得桓熙就一个嫡子吧?”郗道茂愣了愣,不可置信的问:“难道她还想要争那个世子之位不成?难道她准备守寡一辈子?”郗道茂想了想,“不对啊!就算她肯守寡,桓大人就许她这么胡闹?南康公主不管吗?”
王献之摇了摇头,无不嘲讽的说道:“桓家的男人战场是英勇,可那后院——”死者为大,王献之没有多说什么。
郗道茂也不好同王献之说别人家后院的事,再说她对桓家的女人没兴趣,她突然想起中午听到的琴声问道:“你是不是又找了一个琴姬?”
“琴姬?”王献之怔了怔,“我哪有空去找琴姬?怎么了?”
郗道茂嘟哝的说道:“今天中午我跟阿嫂去阁楼上说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再弹琴,还以为你新找的琴姬呢!”
“弹琴?”王献之闻言面露古怪之色。
“怎么了?”郗道茂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疑惑的问道。
王献之缓缓的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弹琴的人应该是岳父大人带来的。”
“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郗道茂只记得她原先叫“”。
“我那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王献之刮刮她的鼻子,“你要是嫌烦,跟岳母说一声,让岳母去处理吧。”毕竟是郗昙的姬妾,他们做晚辈的总不好随便处理。
“哼!难道阿父还会为了一个琴姬对我生气不成?”郗道茂轻哼,“阿父也是的,好端端的找个女人回家干嘛?”
王献之轻咳一声,“我听说这位——这位原是谢仁祖的爱妾。谢仁祖去世前,生怕她无依无靠,才托付给岳父照顾的。”
“谢仁祖?”郗道茂想了一会才迟疑的问:“谢尚?”
王献之点点头,郗道茂冷笑道:“他的爱妾,干嘛给阿父照顾?难道他又立下什么誓言不成?”
谢尚是谢安的从兄,说起来也算是谢家的实权人物之一,撇开其他不说,谢尚的为人还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比谢家另一位活宝谢万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不过让郗道茂能记住他的,不是因为他的政绩,而是因为他的一桩八卦!据说谢尚年幼的时候,为了诱惑一名婢女跟他私|通,对那婢女发誓说,一定会娶她的,结果美人到手之后,他就把人忘记了,那婢女投井而死。后来大家都传言,谢尚一辈子没儿子,就是因为他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
王献之闻言轻咳一声,“阿渝,死者为大。”
郗道茂嘟哝了一声,“好嘛,我回头问阿母去。”
王献之无奈的摇摇头,爱怜的轻敲她的额头,“你啊!”
这时饭菜端了上来,郗道茂正想大快朵颐,幽怨的琴声又从远处传来,郗道茂微恼道:“三更半夜的弹什么琴?青草,你去看看,要是阿父不在,就让她不要弹了。”
“唯。”
王献之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阿渝刚有了身孕,正是喜庆的大好事,偏偏这琴声悲戚哀婉,让人听了心里就不舒服,他轻拍郗道茂的背,柔声哄到:“先吃点东西,你不是饿了吗?”
“嗯。”郗道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靠在王献之怀里,夫妻两人吃完了饭,说了一会话之后,就罩灯睡下了。
等郗道茂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王献之早回官署去了。青草领着丫鬟伺候郗道茂梳洗,“夫人,婢子昨天去了那位院子里……老大人不在……但……”
“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干嘛?”郗道茂接过丫鬟递来的蜂糖水浅浅的轻啜了一口。
“那位……身上戴着孝……”青草昨天去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噗!咳……”郗道茂一口蜂糖水好险没喷出来,咳了半天才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她戴孝?她给谁戴孝?”
“那位身上带着孝,婢子让她把孝服脱下来,她死活不肯,还说要为谢大人守孝!”青草忿忿的说道。
“她要为谢尚守孝?”郗道茂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她要为谢尚守孝?”
“是的。”青草肯定的说道。
“太过分了!”喜娘怒声骂道,“她来我们王家给谢家人戴孝?再说她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妾而已,也配提戴孝两字?”
豆娘在一旁道:“夫人,既然这贱婢这么念着谢大人,我们就干脆做件好事,把她送回谢家,也算成全了她的一番痴心。”
喜娘愣了愣,刚想反驳,豆娘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随即反应过来,连连附和,“是啊!夫人不如现在就把她送回谢家。”妾是什么东西?不过只是主人房里的一件摆设而已?主人跟姬妾有情,姬妾还为了他在别人家里为其守孝,那是笑话!
郗道茂摇了摇头,那阿兰现在可是父亲的妾,她要是闹上这么一出,不是摆明了说自己父亲的魅力比不上一个死人吗?郗道茂心里万分不爽,你要是真念着谢尚我就成全你!要是故意摆姿态……哼!想要矫情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我去阿母那儿吃饭。”这件事要跟阿母好好合计合计,最好的法子是让父亲对这位美人彻底死心。
“她在家里给谢尚戴孝?”崔氏听女儿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了。其实崔氏对郗昙这次带回来的姬妾并不太在意,毕竟郗昙在幽州这么多年,身边年轻貌美的姬妾多的去了,她要是为这种事跟郗昙怄气,早气死了!那女人看上去的确是很年轻貌美,但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郗昙手握重权多年,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崔氏和郗昙夫妻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现在对这女人这么上心,说到底就是不服气而已!当年他同谢尚同时看上这女人,结果她选了谢尚没有选他。正是因为这缘故,崔氏才放任郗昙把这女人带在身边。这并不能代表崔氏允许丈夫的姬妾,在她女儿、女婿家里给别人戴孝!尤其是在女儿还有身孕的时候!
“子敬知道这件事吗?”崔氏焦急的问,要是让女婿知道这件事,夫君和她的脸都丢光了!
“不知道。”郗道茂道:“要不是青草突然去她的院子里,本来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呢!”她心里暗暗奇怪,难道阿父跟她还是清白的?不然她怎么能戴孝戴这么久?
崔氏笑了笑,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饿了吧?先吃饭吧!”
郗道茂见母亲如此云淡风轻,心不由悬了,想了想说道:“阿母,如果她是真的念着谢大人,我们也不要太难为她了。”
崔氏挑眉道:“怎么?你想让我把她送回谢家,让她给谢尚守孝不成?”
“当然不是。”郗道茂摇了摇头,心里暗道这跟直接杀了她有什么区别?谢家难道还会好心养她不成?“这样阿父更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崔氏瞪了女儿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郗道茂凑到崔氏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崔氏听后皱眉道:“不过一个贱婢而已,那值得费这么多心思?”她轻点女儿的额头,“说到底你就是想留她一条命而已。”
郗道茂笑嘻嘻的拉着崔氏的手道:“我这不是为孩子积德嘛。”无论如何都是一条人命,郗道茂不喜欢父亲任何一个小妾,可没想过让她们都去死!
崔氏听到女儿这么一说,神色才好了一点:“也罢。”心里却暗暗叹气,这丫头怎么成亲都这么久了还这么傻呢?
郗道茂一边喝粥一边问道:“阿母,阿弟的媳妇你看的怎么样了?”
崔氏说起这事,不由眉开眼笑的说:“我看来看去,就觉得顾家的三小娘子不错呢!性子温温柔柔的,长相也不错。”
“顾家?吴郡顾家吗?”郗道茂笑道,“吴郡顾氏是史儒世家、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女儿性子肯定好。可——阿乞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吗?他整天都在军营,是不是要给他找个英气点的女孩子?”郗道茂有些疑惑。
崔氏道:“你没听过柔能克刚吗?要是真给他找个一样野性子的媳妇,我这辈子还能见他们几次?”
“这倒是。”郗道茂吃完早饭之后,就开始打哈欠了,崔氏忙赶着她回去歇息了。郗道茂摸着肚子暗暗想到,这次怀孕的感觉跟怀阿平时不同,难道这次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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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道茂原本以为阿兰的事还要拖上几天,可没想到在她睡过一觉,起来去崔氏院子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一名素衣散发的美貌女子正被崔氏身边的仆妇压着出院子。
“小娘子。”那些仆妇见到郗道茂忙笑着蹲身行礼,顺手用力的把素衣女子狠狠的压了下去。这些仆妇都是崔氏带来的,习惯性的唤郗道茂在郗家时的称呼。
“起来吧。”郗道茂笑盈盈的问:“阿母可在里面歇息?”
“夫人正在里头喝茶。”仆妇笑应了之后,就要拖着那女子离开。
郗道茂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那女子,那女子看上去才二十出头,容貌漂亮但称不上绝色,不过配上那一身清冷的气韵,就显得非常独特。郗道茂淡淡的吩咐道:“让她自己好好走吧。”
“小娘子——”那些仆妇欲言又止。
郗道茂摆手道:“好好的送她出门就是了。”郗道茂从来没有喜欢这女子,但也没想过要折辱她,也没有必要。
“不用你假好心!”抬眼冷冷的望着郗道茂道:“你们这算恩威并施吗?卑贱之躯,不劳你们这些贵人这么费心!我心里一直只有谢大人!”
“放肆!”那些仆妇听到这番话,吓得脸色都白了!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就要下去!
郗道茂听了的这话,笑了笑,慢慢的走到面前,那些仆妇都知道郗道茂有身孕了,生怕伤了郗道茂,忙压着让她跪下,郗道茂也不让仆妇放开,只是站在面前,低头笑问:“恩威并施?你认字?”
那女子不防郗道茂居然会问她这个,努力的仰起头骄傲的说:“是的!谢大人教过我认字!”
郗道茂点点头,“原来如此。”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曼声说:“既然知道恩威并施,那么你也该知道这词是用在谁身上的吧?”她含笑上下打量了一遍,柔声问:“既然你都说自己是卑贱之躯,那么——你还觉得你配我们对你‘恩威并施’吗?”
郗道茂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锥心,脸色刷得一下惨白了。
郗道茂问完之后,见惨白的脸色,对她轻蔑一笑,转身往崔氏房里走去,“把她拉下去!”
“唯!”仆妇们这次再也不敢耽搁,拖着就往院子外走去。
青草眼珠子一转,对喜娘使了一个眼色,喜娘就上前扶着郗道茂进屋了,青草转身出了院子。
郗道茂瞄了喜娘和青草一眼,并没有阻止她们的举动。来古代这么多年,她虽从来没做出过什么人人平等、把丫鬟当姐妹的举动,可也尽量的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尊重所有人,像今天这么利用特权来打击一个身份地位完全天差地别的人,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并没有后悔今天这个举动!这种不知好歹的女人留在家里,只会是个祸害!
阿父估计就是她的傲气和清高才对她如此另眼相看吧?连她听到有这个的时候心里都这么不舒服,更不要说是阿母了!阿父婚前动心的女人……还一个跟自己最爱的嫡长子重名的女人……郗道茂承认自己嫉妒了!如果让阿母出手教训这个女人,就算阿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也是不舒服的,说不定还会影响两人的感情,可她出手就不一样了,她不信阿父还会因为一个小妾对自己发火。
阿母老说自己傻,其实她是懒得多计较。她现在跟王献之感情这么好,阿平身体也渐渐好了,马上又要有新宝宝了,婆家、娘家都这么兴旺发达,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她又何苦事事算计呢?就算有些不顺心的事,只要不涉及根本,过去就过去了。可不计较不代表她真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子。自尊心?郗道茂冷哼,我倒要看看,你能保持那自尊心多久!等少了那些风骨,她不信以阿父的薄情,会喜欢她多久?
郗道茂思量的时候已经到了崔氏的房里,崔氏把刚刚一幕尽收眼底,“总算长进了一点!”崔氏很欣慰,她就怕女儿性子太软,将来子敬一旦纳妾,这个傻女儿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她是多虑了。
郗道茂见母亲脸上虽笑,可眼底掩不住的有着浓浓的倦色,她心里一酸,偎依道崔氏怀里,轻声叫了一声:“阿母——”
崔氏轻拍女儿的身子,“没事,我有你、有阿乞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