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武目光如炬,自然瞧出了两个手下的局促,但事已至此,断不好食言而肥,半途打发他们俩离开,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啥也没瞧见。
屋子里一时之间安静极了,落针可闻,空气好似凝固了,坚硬如铁,使人凭生焦灼,凭生不安。俄顷,炮筒子坚持不住了,打破了沉默,:“局长,还有一个事儿,不知道您是否晓得,我且出来,供您参详。”
赵志武半躺在太师椅上,模样甚是慵懒倦怠,眯缝着眼,:“你个龟儿子今是怎么了,个话总是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穿拖鞋,『露』一半儿,遮一半儿?还有什么事儿?尽管来。”
炮筒子:“绿柳出事儿后,咱们勘查现场时,问了好些人,没有寻见一个目击证人,当时我就纳闷儿了,赵庄虽然宽大,但今儿个毕竟不同于寻常日子,庄子里在办喜事儿,里里外外都是人,花蕊井又不是个十分偏僻的地儿,怎么就这么寸,一个目击证人也没有呢。在送绿柳到志公寺安置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及至到了志公寺,遇见了聪明一世和尚,也就是之前的管家,我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了一件事儿,走访时有个伙计他在绿柳出事之前,曾见过一个人在花蕊井旁边的游廊里匆匆而去,瞧模样像是管家。管家是赵庄的红人,出入无禁忌,恰逢今儿又是个大日子,正该他忙里忙外,我就没在意。可在志公寺遇见管家,如今的聪明一世和尚,我的心里就泛起了嘀咕,待到跟志公寺的主持难得糊涂和尚聊过之后,心里的疑『惑』就更甚了几分。为什么呢,据难得糊涂和尚讲,管家早在昨日便到了志公寺,削发剃度,出家为僧,还干老本行,做了志公寺的知客僧。难得糊涂和尚管家在昨日便在志公寺出了家,那个伙计今日好像在赵庄里瞧见了管家,志公寺距离赵庄咫尺之遥,一能赶无数个来回,照理在时间上并不存在疑点,但我心里总觉得有无穷的别扭,疑心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志武仍旧躺着,好似患了重感冒,甚为困顿,:“一个管家,一个丫头,一个不明不白地做了和尚,一个不明不白的死了,从你得这些情况看,这两者之间若没有什么关联,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但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见不得饶勾连,一时半会儿间,我还想不明白。不过,经你这么一提,我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梁山寺里的那桩悬案。那个案子也甚是蹊跷,死者无垢是个和尚,据剑齿虎先生讲,逃走的也是一男一女。梁山寺,志公寺,赵庄,和尚,女子,这几宗悬案之间有没有关联呢?若有,会是怎样一种关联呢?想不通,解不透啊。”
赵志祥听到这儿,忽然『插』话:“绿柳是三嫂子房里的丫头,男女有别,我对她的了解到不深,但赵大伢是咱们赵庄的管家,几十年来,大事务,哪里没有他的影子,所以,我自认为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纵然不上知根知底,也算知晓个囫囵吞枣。在我的印象中,赵大伢跟他父亲赵尕子一样,是个老实本分,又灵透能干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出家就出家了呢?我寻思着,这背后必然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缘故。
底下没有烧不烂的锅,没有穿不破的鞋。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变化着的,外在容貌会变化,内在心思也会变化,或从善为良,或堕落为娼。浮生有梦,江湖无涯,平静久了就会起波澜,声势鼎罚诚所谓树大招风,剑门赵庄花团锦簇,难免招蜂引蝶,大哥这场寿宴,表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勾心斗角,便是一个例子。
二哥,我现在是飘萍一枚,自由自在惯了,赵庄虽好,已不是我流连之地,但是,我毕竟姓着赵字,为赵庄抛头颅洒热血,依旧理所应当,依然义不容辞,不过,现在的我来去都是一只野鹤,纵然有心,却难以着力,因此,赵庄的和谐,剑门的平安,便都着落在两位哥哥身上了,我赶上了就敲敲边鼓,赶不上就莫法子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现在,赵庄看起来仍旧稳如泰山,但任凭山高峰险,到底架不住蝼蚁噬啃犁『穴』。有道是阎王好打发,鬼儿难缠。阎王犹抱琵琶半遮面,鬼儿似乎触手可及,那么,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就从这些鬼儿身上着手,一竿子捅到底,拔出萝卜带出泥,看看这池塘里究竟藏着多少手眼通的王八?”
赵志武一边听,一边点头,:“就是这话,就该这么办。我赵志武素来粗鲁惯了,走到柿子树下,总想找硬的来捏,那才给力,那才过瘾,现在,一枚枚硬柿子滚到了眼面前儿,我要是不把它们的蛋黄儿给捏出来,寝食难安呐。”
赵志祥闻言,正待接话,赵志文忽然风一般走了进来,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笑道:“志武,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又招惹上你了,你要把人家的蛋黄儿给捏出来?”不待赵志武答话,飞速扫了一眼二把刀、炮筒子和赵文渊,淡淡地道:“你们都下去吧,咱们三兄弟要会儿体己话。”
长兄如父,赵志文在兄弟面前,尽管总是努力做出随和的样子,但赵志武也好,赵志祥也罢,跟他面对面相处,总有一缕难以言的拘束萦绕心头。
赵志文安坐在太师椅上,一会儿瞧瞧左手的赵志武,一会儿瞧瞧右手的赵志祥,好似皇帝选妃一般,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赵志武倒还罢了,虽不是照面,但隔三差五总要见上一面,拉上几句话,摆个龙门阵;赵志祥竟有些特别,自从当年因为跟五姨娘那段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含怨离家,一别多年,声息不闻,此时蓦然重逢,作为嫡亲兄弟,自然感慨良多。
房子里安静已极,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兄弟仨彼此顾盼,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句诗: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赵志文凝望着赵志祥,面容和蔼,一言不发,他是在等待赵志祥先开口。俗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赵志祥自衣食无忧,生活惬意,并不曾真正吃过什么了不得的苦头,一朝别离,没了剑门赵庄这棵参大树遮风挡雨,吃穿用度尽数要自力更生,毋庸讳言,必然有无穷无尽的辛苦,必然有无穷无尽的辛酸。同胞兄弟,久别重逢,赵志文原以为赵志祥见了自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叙述这些年的一桩桩传奇往事,然而,结果却大出意料,赵志祥像个石雕一般,好似不会话一般,啥也没有。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秘,赵志祥孑然一身在外漂泊多年,他经历的往事必然十分特别,至少跟身处剑门赵庄的人相比,是特别的,这一点决计不容置疑。甭管是血脉相连,抑或是互不相干,人与人相处,贵在相知,知冷知暖;人与人相处,贵在理解,理解万岁。赵志文仗着一副玲珑心,最是善解人意,赵志祥不愿开口提及过往,他旋即自省,自己委实过于自负,过于鲁莽了,同床共枕的夫妻还各有隐私呢,何况是分家立业的同胞兄弟,那些辛苦,那些辛酸,赵志祥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刻骨铭心,自己让他再述一道,表面上看是出于关心,兄弟间真情流『露』,实际上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用他饶痛苦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想到了这一层,赵志文情不自禁地愧疚起来,十分汗颜,好似受了风寒一般,额头上雨后春笋般咕嘟咕嘟地往外直冒冷汗。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赵志文忽然打起了哈哈,向着赵志武,问道:“对了,志武,我刚刚进门的时候,听见你斩钉截铁地要把他们的蛋黄全捏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招惹你了?”
赵志武闻言,坐直了身板儿,讪笑着解释:“大哥的耳朵真尖,竟似个顺风耳,老远便听见我吹牛了。我是剑门警察局长,手握重兵,我不招惹人就算谢谢地了,谁没事儿吃饱了撑的敢来招惹我?呵呵,咱们都是有年纪的人了,自有一份稳重,又不是北京的泥人张,没事儿要捏什么蛋黄玩耍,我那话是跟志祥侃大山呢。”
赵志文佯作恚怒,:“好你个志武,警察局长当出威风了,长本事了,在我面前,也敢打马虎眼儿了?”顿了顿,忽然转移了话题,:“现在,这屋子里没外人,咱们兄弟唠唠体己话。对这场别开生面的寿宴,你们怎么看?”
赵志武憨憨地:“抛开绿柳这个意外不提,其余的嘛,我觉得都挺好的,不过既然是寿宴,好与不好,得全凭寿星公下定论,我和志祥,充其量就是两片绿叶,陪衬而已,感觉好也罢,不好也罢,归根到底都不能作数的。”
赵志祥也来帮腔,:“二哥得是哩,男人四十一枝花,今儿是大哥的好日子,一切自然以大哥的感受定论,大哥觉着好,那便是好了,大哥要是觉得美中不足,那便还有些美中不足。”
赵志文皱起了眉头,:“你们俩别一唱一和地跟我这儿打哈哈,你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不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这一条,我比你们还要心中有数,你们糊弄不了我的。我问得是不是你们得这个茬儿,你们心里面清楚,咱们是同胞兄弟,开玩笑是可以的,但别装傻充愣,溜须拍马,掏心窝子吧,对我这个寿宴,到底怎么看?我丑话在前头,你们俩谁要是还敢打哈哈,我便赏谁一坛子剑门陈醋。”
赵志武闻言,笑容可掬,装模作样地:“我原以为大哥只学会了顺风耳的本事,谁料大哥竟是花开两朵,左拥右抱,把千里眼的本事也学到家了。志祥,咱们弟兄两个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甭管在不在大哥跟前儿,我们做什么他都能看得见,我们什么他都能听得见。”到此处,忽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要我大哥这场寿宴办得真是好,好得不得了,你看啊,三山五岳的好汉,四面八方的豪杰,但凡是有些头面的,差不离都亲自来了,这在剑门地界儿上可算是前无古饶盛宴啊,寻常人家,便是有家财万贯,这等盛况,那是想也不敢想的。窥一斑而见全豹,单从这个阵仗,便可想见大哥的面子有多么大,简直是大得没边儿没沿儿咯。不过,十根手指有长短,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这场盛宴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这当头一条便是帅府酒楼烧成白地,毁于一旦,再者,绿柳年纪轻轻,蹊跷而亡,给这个大喜的日子,凭添了无尽的伤怀,使人无法尽情而歌,尽情而醉。”
赵志文一边听,一边沉思,待赵志武完,不置可否,再度转过头去,凝望着赵志祥,目光中写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赵志祥不再沉默,缓缓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从半道儿上来,对于这场特别的盛宴,只看见了其一,没看见其二。二哥得不错,来向大哥贺寿的都是各地有头有脸的豪杰好汉,这些人或正或邪,既有谦谦君子,也有腌臜人,还有中庸之徒,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管怎么,这些人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物,他们能来赵庄,于赵庄而言,真可谓是蓬荜生辉。但奇怪得很,我始终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受,后来的唇枪舌剑,擂台比武,也证明了我的这种感受是正确的,这些人齐聚到赵庄,拜寿只不过是个名儿,图财才是根本。
剑门凤凰斧,例不虚发。赵庄在盛名之中,历时百余年,屹立风雨之中,且行且歌,始终巍然耸立,不战而屈人之兵,关于凤凰斧的传无疑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可承平日久,江湖上许久都没人瞧见过凤凰斧的真面目,便有那等好事之人蠢蠢欲动,然而,传并不等于虚无,有些人既想吃螃蟹,又怕夹着手,于是,便拉来一干作伴儿的,心想着有人冲锋陷阵,有人在旁掠阵,纵然建不得丰功伟业,也可保证全身而退。”
赵志文听到这儿,忽然『插』话道:“然而,人算不如算,他们不仅亲眼目睹了剑门凤凰斧,而且失踪多年的赵庄拼命三郎,好似神兵降一般,也在关键时刻现了身。这些人都是些想吃鱼又不愿意湿身的人,好在窗户纸只是捅破了,并没有完全撕下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权衡之下,便借坡下驴,偃旗息鼓。”
赵志武:“草无头不生,蛇无头不行,那么,谁是这个头儿呢?”
赵志文:“论身份、地位和名望,我原以为是刘一手撑头,可后来我又有种感觉,好像他也不过是个马前卒。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头儿,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确切的把握。”
扑朔『迷』离,似是而非,赵志文言罢,陷入了沉思,赵志武和赵志祥像是受了传染一般,也跟着陷入了沉默。于是,空『荡』『荡』的屋子再度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