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自然不可能。
临近年关之时,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赟杰被人弹劾收受贿赂,攻讦政敌。
证据是铁板钉钉,证据,证人也有, 。
大理寺上门查案, 还在其书房里查抄出一本小册子, 其上记载着收过谁的好处, 又帮其办了什么事。
简直是骇人听闻!
都察院本就掌纠察百官百官,提督各道之事, 如果此案查实,郑赟杰就属明知故犯, 罪上加罪。
自此,蒙在朝堂之上的那层薄纱, 终于以如此狼狈之态被撕扯了下来。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彼此结党营私,互相倾轧,不问青红皂白,只分党派之争。
其实此事暴露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首当其冲的就是嘉成帝。
之前,郑赟杰还信誓旦旦弹劾各地土地兼并之害, 痛斥着苏州知府姜望为官不仁。如今爆出这种事情, 谁敢信他所言是真是假, 是不是又受人指使故意构陷。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官员之间彼此攀扯攻讦,一片乌烟瘴气。嘉成帝每日上朝脸都是黑着的,明眼可见酝酿着一股滔天怒焰。
见此,一些低阶官员俱都低下头颅做人,大佬们厮杀斗殴,可不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以搀和进去的。
而与此同时,内阁中得气氛却是罕见的和谐。
平时几个阁老面和心不合,时不时还要撕一场,如今见面一派和睦,偶尔还会坐在一处喝喝茶。
至于薛庭儴,如今俨然一副两房中书的第一人。自然少不了有人嫉妒眼红,但架不住吴阁老愿意抬举他,寻常做什么都使着他去,经常在外面行走多了,六部各司都认识他。
他也没少借着位置‘以权谋私’,替毛八斗和李大田走了门路,将两人外放出京的事敲定了下来。自然不可能是他出面,而是中间易了几道手。这些对薛庭儴来说不算困难,甚至可以说驾熟就轻。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知道他这个大红人的中书舍人还能做上多久。连着发生了这么些事,薛庭儴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就在薛庭儴在内阁中混得风生水起之时,陈坚似乎也没闲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徐首辅再在人前出现时,身边总会跟着陈坚。
薛庭儴有些吃惊,却并不意外,梦里梦外似乎总有一些事情会惊人得重合。他特意选了个晚上,和陈坚见了一面,两人交谈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人前见面之时,两人如同以往,不过是个陌生人。
嘉成九年的这个年,过得并不平静,纷纷扰扰似乎总有些事,京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太子殁了。
太子是正月十六这日殁的,就在满城老百姓通宵达旦庆贺的上元节次日。当天嘉成帝在东宫里待了很久,甚至为了此事休朝了三日,文武百官俱皆上表劝慰,朝堂之上一片哀悼。
随着太子大殓小殓丧事办完,再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发现嘉成帝清减了不少。
本来刚毅的脸庞,如今更显棱角分明,鼻子两旁出现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嘴角总是紧抿着,似乎凭空老了数十岁。
转念一想,嘉成帝躬勤政事,又值此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些苍老也属正常。
唯独薛庭儴眼中含着惊骇,心中不停得咆哮着,就是这了,就是这样的。在那梦里,他第一次觐见嘉成帝时,嘉成帝就是这般面相。
薛庭儴的预感并没有错。
二月十八,苏州知府姜望被押解上京,自此朝堂上开启了一片血雨腥风。
本来按理这种案子该是三司会审,可锦衣卫却出动了,带走了姜望。
此事发生后,引来朝堂一片震动,数位大臣纷纷上书锦衣卫不该越俎代庖,而是该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理,哪怕是顺天府都可,可唯独不该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个词似乎让一众文官们十分敏感,前朝厂卫之祸历历在目,当初残害了多少忠良,锦衣卫就宛如一众官员头上悬着的一把屠刀,顷刻就可能会落下来。
可惜的是,无论这些大臣们怎么晓之以理,嘉成帝似乎并不为所动。随着姜望被带走后,又有数名朝廷命官被牵扯其中,京城一时闻飞鱼服而色变。
二月二十五,太和门外跪了三十多名大小官员,苦劝嘉成帝收回成命。
帝,置之不理。
次日,三十多名官员变成了五十多名,嘉成帝依旧如故。
再次日,五十多名官员增加到一百多个,太和门外哭声震天,这时嘉成帝祭出大杀器,廷杖。
他似乎也想像明世宗那样,寄望用廷杖来打服这些士大夫们,可惜此一时非彼一时。
至此,许多高官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出面上书。以吴阁老为首的数位内阁大臣,也来到太和门前。直至年迈老衰的徐首辅,也在陈坚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乾清宫的嘉成帝终于变了颜色。
锦衣卫放回了姜望等人,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唯一不同的是宫里派来了内侍全程跟进。
这一场事下来,反倒是姜望不重要,不过是一场君臣之战的延续。
而谁也没有赢,百官没赢,嘉成帝也没赢。
该存在的,依旧在,没有解决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可实际上依旧焦灼着。
阳春三月,该是春雨纷纷之际,却没有下雨。
进入四月,京城依旧不见有下雨的征兆。
不光如此,北直隶一带,甚至河南、甘肃、山西一带,尽皆无雨。
春雨贵如油,这句话可不是闹假的,没有雨水,这一季的庄稼可该怎么办?老百姓们纷纷骂天,朝堂之上一片缄默。
这种时候,自然少不了流言的滋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流言在市井之中流传,说是因为陛下在太和门前仗责了百官,所以老天才会不下雨。
连招儿听了这种说法,都不免咋舌。
“老天下不下雨,和圣上打不打那些官的屁股,有什么关系?!这些人疯了!”
薛庭儴也觉得这些人疯了,好不容易嘉成帝终于消停了,不管是不是偃旗息鼓,至少暂时没闹事,就不能好好的处几日,非得闹出点儿什么来。
再把嘉成帝逼急了,恐怕又要有人遭殃。
他也清楚这些文官们想干什么,这是想一棍子将嘉成帝打服了,免得他以后再生事。
可嘉成帝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九五之尊,别看一群人和他扳手腕是赢了,可若是一个对上一个,还不知道谁死。
暂时没人死,倒是钦天监的监正监副换了几个。
四月初八那日,嘉成帝坚持不住了,下了罪己诏。
一时间,百官欢庆,至于下不下雨的,谁还记得去管这事。
*
而值此之际,嘉成帝却是病了。
太医们诊断,嘉成帝是积劳成疾,再加上适逢太子英年早逝,陛下悲恸郁结,因此诱发了病因。
用白话点儿讲,就是嘉成帝自登基以来,太躬勤政事,又屡遭打击,才会大病了这么一场。
圣上病了,作为下面的官员们自然要多做关心的,内阁数位阁臣纷纷觐见慰问,言外之意让嘉成帝不要太操心朝政,有这么些肱股之臣在,朝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
可问题是,嘉成帝病了,内阁票拟之后,谁来批朱。
所谓票拟就是各地各处递上来的奏章,在送给皇帝批示之前,由内阁将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奏章上进呈。票拟只是给皇帝提供意见,决策权依旧在皇帝的批朱之上。
当然若是皇帝的批朱与内阁的政见不符,内阁有权利对此进行封驳。不过这种事发生的极少,一般发生这种事情,都是当臣子和皇帝撕破脸皮。
而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些,而是嘉成帝命人重建了司礼监,提郑安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暂代批朱之事。
是的,暂代。
经过了之前这么一场,嘉成帝也意识到和这些人不能硬碰硬,只能迂回着来。
文官们素来喜欢打着大义的旗号,所以这次嘉成帝也用大义对之。君父龙体抱恙,你敢说逼着他主持政务,敢说不需要批朱,只用内阁票拟即可。
但凡敢应一句,前者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后者是妄图颠覆朝政,企图独揽朝权。
这些大帽子太大,谁也背不起,只能这么着。
于是,打从前朝灭亡之时,就泯灭于历史洪流的司礼监,再度粉墨登场。
*
其实对于下面的一些小官来说,谁批朱真是不太重要。
各部府衙还是那个府衙,该卯时点卯,还是卯时点卯,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就好比内阁两房的这些中书舍人,他们也许能明白阁老们内心深处的担忧,却不能感同身受,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往票拟之后,是送往乾清宫,如今则是送去司礼监。
此时的司礼监并没有单独的府衙,就暂时搁在临着贞顺门附近,挨着城墙根的一排房子里。
不过里面倒是气象万千,反正薛庭儴去送票拟时看过,该有的都有,什么都不差,完全不像是暂代的表象。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暂代就是个幌子,说白了就是嘉成帝感觉仅凭一人之力,斗不过这些大臣们,所以培植了一些帮手起来。
前有锦衣卫无疾而终,后有司礼监横空出世。
这两者可都是前朝皇帝集中皇权,对付官员们的两样大杀器。
曾经梦里的薛庭儴研究过前朝灭亡之根本,除了党争之祸外,还有厂卫崩塌之因。什么东西都是物极必反,皇权太过,失去了扼制,就会独裁。而臣子们的权利过大,扼制了皇权,就必然会生乱。
当是两者刚刚好,互相监督,互相牵制,方能开创太平盛世。
这是基于薛庭儴两世的眼界与积累,才能看出这些利弊,不过很显然这一切很显然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管的。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问题,吴阁老终于向他摊牌了。
这个摊牌自然不可能是吴阁老亲自出面的,而是何游这个吴阁老以前身边的第一人。
“薛中书,想必你也是聪明人,我说的这话意思你应该能听明白。”何游端着酒盏笑吟吟地说道,可惜笑意未及眼底。
薛庭儴装得一副诚惶诚恐,却有些懵了的模样:“何中书此言太深奥,可否能容许我细细想明白。”
“这事还用想明白,这可是阁老抬举你,你该识趣才是。”
薛庭儴看着何游的笑脸,心中有些晦暗。
正常来讲,既然充当何游这个角色,应该不会将话说成这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是不同的意思,何游这是想激怒他?
一时之间,万千思绪划过薛庭儴的脑海,他也收起脸上的笑:“何中书这是在威胁我?”
“我可不敢。”
“可我听你此话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威胁。”薛庭儴之前被何游劝了几杯酒,此时白皙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不怕对你讲了,莫说你来,就算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我也是这么个态度,我薛庭儴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
“薛庭儴,你要对你自己说的话负责。”
薛庭儴一拂袖子:“你当我像那有些人,最是两面三刀?”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倒是何游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
吴府的书房中,吴阁老一身家常衣裳坐于书案之后。
“他真是如此说?”
何游一副惶恐却又难掩激愤的模样:“中堂大人,下官可万万不敢欺瞒。我专门找了空闲,还特意约了他来家中喝酒,就是想说成此事。谁曾想此子不识抬举,还说出什么莫说是我前来,哪怕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他也是这么个态度。”
“不识抬举!”
何游抬头瞅了一眼吴阁老脸上的薄怒,又往里加了把柴:“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中堂大人,你可千万别为了这等不识抬举之人,气坏了身子。”
吴阁老睨了他一眼,点点头,就叫来安伯将他领了出去。
待人走后,吴阁老让人叫来吴宛琼,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你是我独女,从小千娇百宠。爹何时如此放下身段过,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你爹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亲自出面为其造势。可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是什么态度。”
“爹!”吴宛琼惨白着脸,垂下头去。
“经此一事,你也别再想了。那陶邑同你即不喜,爹再来为你换一个就是。好了,你回房吧,爹还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