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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广王便道:“菩萨, 这毛虫文簿, 可是有何不妥?”
菩萨走到案后, 稳稳当当的坐了,淡淡道:“不妥大了去了, 不妥五六百年了,今日且消个总账。”
十王闻听不由得大惊失色,生死簿毛虫文簿上, 唯一没消的帐, 不正是那泼猴儿孙悟空幼年时干得那一笔勾当?
当年猴子被压时, 地藏菩萨一力主张恢复被猴子毁了的生死簿,十代冥王不敢,两方力争,最后协商之下,只重新登了后来猴属的生死簿, 叫小猴子们能重入轮回, 这叫猴子知道了,倒也无妨。
可是现如今, 前几日他们可听几个城隍土地来报, 说这猴子如今已经被放出来了,正保着那金蝉子去西天取经呢, 乃是佛祖派的差事, 菩萨此时要再次销账, 那不是把猴子当年干的事儿全都推翻?
这终归不妥吧,毕竟那猴子此时,背景更强硬,也更不好惹些。
万一那猴子知道了来闹……
正想到此处,突然有鬼卒闯进来就喊:“大王!大王!祸事!那雷公脸儿又来了!”
这一嗓子喊得十代冥王浑身一哆嗦,恨不得去捂那鬼卒的嘴:你爹是大王!你奶奶祸事了!你祖宗才是雷公脸儿!
几人正想四下找地方躲避,又有想去劝菩萨赶紧改主意的,却见那齐天大圣孙悟空披挂整齐,空着手,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走进来了。
众王无法,只得去迎,笑呵呵道:“大圣,别来无恙,此番到我幽冥,不知有何贵干?”
猴子一撇嘴,道:“多日不见,阴君笑得忒难看!”
众人心里啐他,面上却笑得更和善些,奈何地府待得久了,每日凶神恶煞,冷不丁一笑起来,跟哭似的。
猴子本想冲诸王行礼,一看案后坐着地藏,心道有菩萨不求冥王,便直接冲着地藏菩萨去了,道:“弟子见过菩萨!”
因有求于人,猴子竟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叫十代冥王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猴子不是假的吧?
地藏见猴子如此乖顺,先叹了口气,手一挥,凭空扶起他,道:“可见五百年没少被磋磨,你这性子,变得也忒快些。”
猴子老老实实的道:“弟子多亏师父教导。”
菩萨点点头:“且看以后吧。”旁的没再多说,也没提金蝉子,只问道,“今日来,都有些何事?”
大圣本不是个严肃正经的性子,本想嬉笑着答,可是不知怎的,眼圈儿一红,将头扭到一边儿去,半晌没说出话来,倒是他扭头盯着的地方,正站着一个牛头,殿内昏暗看不清,只以为被大圣盯上了,登时唬得他心肝儿乱颤。
上次大圣来闹,这倒霉孩子跑得比马面慢些,叫猴子撩了一棍子在屁股上,险些没了半条鬼命,此时见大圣瞪他,禁不住吓得瑟瑟发抖,捂着屁股,蹭啊蹭的,向身边的柱子后面慢慢挪去。
猴子却根本没注意到这牛头,自己用袖子抹了把脸,对菩萨道:“弟子来此,自是为了当年三百四十二岁时,到地府闯下的那一桩公案。”
正巧那管簿子的判官,早听了菩萨吩咐,去取了生死簿来,刚好抱至菩萨案前,菩萨便唤悟空:“来吧,你自己且来看。”
大圣也不惧,走进了一瞧,菩萨正把那册子打开,翻至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只见墨迹淋漓,往后一百三十条,均勾画得一塌糊涂,看也看不清了。
猴子脸一红,却见菩萨修长的手指就此停住,抬头望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幽深寂静:“悟空,你的命,如今我收不得了,这一百三十个猴属的命,你还么?”
大圣闻言,想起马流和水帘洞中诸多老猴儿,揪心似的痛,以手抓案,哆嗦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还!”
菩萨闻言,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你也大了,知道取舍了。”
又道:“当年你勾了这许多猴属的生死簿,此时他们的寿命,有到的,有没到的,有生的,有死的,你可知,这里最难办的,是哪种?”
大圣腿一软,跌坐案边,喃喃自语般道:“自是那死了的……”
菩萨眼内苍凉,暗含悲悯:“不错,正是那生死簿无名,却又在一场祸事中死了的!”
突然就从案下抽出一把戒尺来,抓过猴子的手,啪啪啪狠打几下,恨道:“你这猢狲!你可知这五百多年,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老子他妈的现在还得天天派差人出去,上花果山满山喊魂!搜魂!老子手里连个名字出生时辰都他妈没有!你知不知道抓一个猴子魂魄多费劲!上蹿下跳的!死了比活着还他妈灵分!老子小鬼儿都快要累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十代冥王本来正在旁边看稀奇,难得这猴子一改凶相,乖顺的不行,谁成想老实人厚道人慈悲人地藏王菩萨竟然爆发了,一时情急,急忙来拉架:“菩萨!菩萨!息怒,息怒~!”,“菩萨莫气,当年孩子还小嘛!慢慢教育嘛!”,“菩萨,菩萨今日就给我个面儿,不打孩子,啊,咱们可不流行打孩子……”,“就是就是,还小还小!”
地藏面沉似水,戒尺啪的一敲桌子,十代冥王均不敢动了,俱低头拱手,不敢再吭气儿,结果倒叫菩萨举着戒尺,也一并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哪个都没跑了。
猴子刚开始叫地藏打了三下,给吓了一跳,只是如今他也不敢放肆,老实的受着,就是心里有点儿小委屈,想找师父,倒是接下来,见菩萨奔儿也不打一个,滔滔不绝话语连篇,简直都骂出节奏来了,不由觉得好笑,忍不住“叽”了一声,也不知遮掩,引来十王偷偷低头瞪他。
他们挨骂为了谁哉,臭猴子没良心!
十王都听见了,菩萨岂有不知的,只是他刚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悟空毕竟一千岁还不到,在他眼里跟个人间的奶娃子毫无区别,再加猴性更淘些,便没再把火头儿引到猴子身上。
奶娃子大圣就此逃过一劫。
地藏菩萨整整骂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大概口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这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弟子犯了口戒了!”
平心静气下来,又是一个端庄悲悯的地藏王了。
乃转过来对着猴子道:“当年你被压山下,我便做了主,将生死簿续了,后来猴属,生死簿均有名有姓,生死有命,按班轮回,你可怪我?”
大圣垂头,低声道:“菩萨慈悲,肯救我猴属重入轮回,弟子感激不尽!”说罢又要叩首,地藏袖子一抽他:“得了,别跟磕头虫似的,腰杆儿挺直了!抬头!”当年精气神儿都给五百年里压没了不成!
猴子腾楞坐直了,菩萨这才不瞪他,回身看生死簿,道:“现在就差这里了,清了生死簿,寿命早尽的自有阴差带回,寿命没到的,我们也不会理会,”又问,“你可知生死簿是如何写成的?要怎么清?”
猴子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菩萨,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般:“弟子不知!”反正这活儿不归他管。
菩萨见猴子装糊涂,一撇嘴:“也不知道你师父当年都教你个啥!这点儿常识也不说!到叫你胆子长得比天还大,篓子一个一个的捅!”他说的却是菩提老祖了。
听到菩萨提起菩提祖师,猴子面上变颜变色,嘴上却道:“我跟着师父才四五日,他还没来得及教我些甚呢。”这说的是唐僧。
地藏拿鼻子冷哼一声,没接猴子话茬,到叫悟空好些奇怪,似乎他一起师父,地藏菩萨就有些特别的小情绪?
猴子便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道:“菩萨,嘿嘿,您当年跟我师父,是不是有些不对付?”
地藏故作淡定的翻着生死簿,一页页抹去猴子画上的墨汁,恢复原状,状似漫不经心的道:“你师父一个凡人,寿命不过才短短二十来年,我跟他有甚当年?”
猴子便贼贼的嘿嘿笑了起来:“俺老孙说得不是唐御弟,是金蝉子哩!”自打在弥勒佛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猴子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本来打算回去问师父的,想不到今日竟叫他在地藏菩萨这里发现了端倪。
菩萨掀开眼皮,见十代冥王也悄悄凑了过来,一副“有八卦,大家一起听”的架势,就从鼻子里“嗯~~~?”了长长一声,十代冥王忙退后几步,故作忙碌,纷纷告退走了,菩萨见他们跑的快,这才冷哼一声,也不理悟空,继续清理那生死簿。
倒是一直跟着菩萨的谛听,趴在案下,悠闲地甩了甩尾巴,心道:谛听什么都知道,谛听就是不说!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他在那里度过十多年修道时光,认了师父,有了师兄,学了一身本事,此刻只要他再飞一下,降下云头,就能回到那个五百年里,和花果山一样,几乎夜夜都能梦到想到的地方了 。
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又一次坠下腮边。
大圣心中犹豫忐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这一遭,当年菩提老祖说过,再不会认他,且五指山下五百年,初时他日日哀嚎,夜夜祷告,都无人回应,他的心渐渐就冷了,如今再来,他真的能进去斜月三星洞的门吗?
正在踌躇,忽然见迎面一朵彩云飞来,烟雨朦胧之间,有人唤道:“前方可是悟空?”
猴子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以为是菩提老祖在唤他,抬头望去,却见那人大耳方颐,坦胸露肚,笑盈满腮,却正是那弥勒尊佛。
悟空见了,忙拜道:“弟子见过东来佛祖,未曾回避,失礼,失礼。”
弥勒佛笑呵呵的道:“不知悟空到我西天地界,所为何来?此时正应保着那金蝉子西来才是啊!”
咋就自己来了呢,这死孩子!
悟空心中一紧,不知如何回答,思前想后乃道:“这几日,东土天气渐冷,我师父唐御弟正寻了镇子修整,要购些御寒之物,因怜我五百年未曾归家,予我几日探亲假,弟子才走到此处。”
那弥勒叹道:“金蝉子向来体贴心善。”又奇道:“这西贺牛州,乃是我西方佛教的极乐世界,难得悟空你在此地竟有故人?不知可是哪位尊者?”
悟空听了佛祖的话,心中震惊之下气血翻涌,是了,极乐世界,西贺牛州!西行最终之地!那他师父菩提老祖……
悟空慌张问道:“佛祖在此地久居,弟子斗胆敢问,这极乐世界,可有一地,称灵台方寸山?”
弥勒佛闻言竟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悟空如今入我佛门,也学会问心了。”
悟空急道:“佛祖说得什么话来,俺老孙听不懂!”
弥勒佛乃指指大圣心口,道:“灵台方寸,大圣不是在向我问心么?”
又念了两句偈子道:“下界我佛弟子有云,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又有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悟空啊,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如今你竟已懂得问心,甚妙,甚妙!”
这几句,说得悟空失魂落魄,目瞪口呆,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手脚发软,几乎不能自持。
弥勒佛拍拍猴子肩膀,叹道:“痴儿,痴儿!回吧!回吧!”
须臾间,调转云头,携彩云归去,只留大圣一人,痴呆呆,傻愣愣,站立当场。
悟空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懂,他心里想着当年祖师名号,嘴里念着方才弥勒佛那几句偈子,尤其一句“菩提只向心觅”,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多遍,一时心神大震,浑浑噩噩向前走了几步,却似有屏障一般,不得前行。
猛然间,猴子心中一股无名火翻腾而起,几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他双目赤红,眼呲欲裂,抽出耳中如意金箍棒,挥棍子就想硬闯进这西贺牛州,砸烂这唬人的“极乐道场”!
只是举起棍子的瞬间,猴子手腕上六颗珠子穿成的手串儿一下露了出来,唐御弟胖和尚那担忧关切的眼神,一下子出现在大圣的脑海里,猴子止不住心中酸楚大盛,委屈得收不住,身子抖作一团,遂收了棍子,掉转筋斗云,用袖子一捂脸,嚎啕大哭而去。
西海涛声依旧,久久之后,大圣的背影已经再不看不见了,云层上空又显出两个人来,一僧一道,那僧正是弥勒。
大肚和尚一叹:“老道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悟空哭的,我这旁人都听着心酸,你于心何忍?”
那道士须发皆白,一甩手中拂尘,叹道:“唉,时也,运也,命也。天道如此,他命如此,我又如何能插手。”又道,“你以为这猴子是为了我哭?”却原来,此人正是悟空启蒙祖师,菩提道祖。
弥勒奇道:“哦?不正是你伤了你徒弟的心?”
菩提老道眉毛一挑:“这个徒弟,输给金蝉子啦,唉。为他人做嫁衣,一场空,走吧走吧,回家,喝酒!”
弥勒乃嗤笑道:“净说这等无情无义的话!猴子得了空暇,还不是第一个就来见你?你有甚好酒,当年你这弃徒在山上给你酿的猴儿酒,不是早被喝光了?”
菩提心里一软,嘴上强硬,回击道:“不是正有你这未来佛,且去来日偷得几瓶好酒,乐以度日,也比偷人家凡间和尚的诗,提前回来念强似百倍。”
弥勒一甩袖子:“不为了点化你这顽徒,我何苦来哉!你这人好不讲理,怪不得兜率宫老倌儿也不待见你!”
菩提应付道:“行行行,好好好,总归都是悟空欠你们的。你们且好好算算,等金蝉子过几日回来,叫他给你们封个大礼包!”反正如今徒弟归他了,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哼。
两人一路拌嘴,回了灵山。
可怜大圣,对此毫不知情,只觉前半生都化作泡影,竟似一场空一般,冷冰冰寒彻透骨,只想着寻那一点世间仅有的亮光,风驰电掣一般,直奔西番哈密国山中小城。
这一路往返折腾,路也不近,悟空到时,凡间已经天色大亮,将近中午,悟空降落云头,推开卧房门闯了进去,却见室内空旷安静,被褥整齐,人影皆无。
悟空大惊失色,冲了出来,又去浴房,厨下四处寻找,竟真的人影皆无,屋子干净的,跟无人居住一样,师徒带来的行李,也不见。
就连院子里,那些放海物的大缸,也消失了。
猴子腿脚一软,跌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脑子僵作一团。
昨日晚上,他还坐在这吃了饭,师父就坐在他身边,嘴里一直念叨他,还要替他夹菜添饭,那时候他心里虽高兴,也略微有些嫌烦,老觉得师父太啰嗦,又巴不得师父这么啰嗦一辈子。
可是如今,灶台冰冷,人和行李踪迹皆无,师父是诓骗了他走,然后带着敖玉独自离开了么?
猴子把脸深深埋进手掌,心中绞痛,却觉得如今眼内心中干枯荒芜,已经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了……
大圣正兀自难过,只听得角门处传来脚步声,又有锁头响声,可怜大圣猛地抬起头来,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拳头紧紧握着,浑身发抖,期待地看向角门。
落锁声闭,一声音道:“都给我吧,小心些,莫跌落脏了果品!你先回。”门一开,走进一灰衣小厮,手里拎着两个篮子。
猴子一闭眼,沁出一颗泪来,一颗悬吊的心也沉沉地落回腹中,坠向无边深渊……
那小厮没提防院子里有人,初时唬了一跳,细看,原来是圣僧大徒弟,赶紧快走几步,放下篮子,施礼道:“见过大师!这是圣僧交代送来的果品,请大师验看!”
悟空猛地睁开眼,两只火眼金睛,迸发出无限光亮来,颤声道:“我师父呢?”
那小厮见猴子两眼通红,须发皆张,形容可怖,不由得心里一抖,但一想眼前圣僧高徒,那是能见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人,岂能是那凶人恶人,仍老实沉稳道:“圣僧早晨去了城主府,之后出来便逛街去了,具体去了何处,小的也不知,大师赎罪!”
猴子又急切问道:“我师父可说何时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那小厮便道:“这个小的也不知,不过掌柜的说了,大师吩咐午前准备些果品放在廊下,又叫下午再送些菜品来,想必中午晚上是要回来用膳的。”
猴子突然觉得天宽地阔,浑身发软,他忍不住脚底下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边门柱,才未曾跌倒,又问:“你是如何进来的?”他记得昨晚走时,特意用金箍棒把院子重新画了一遍的。
小厮便掏出一个布包,道:“圣僧叫掌柜的给了这个,说带上了,自然就畅通无阻,只是吩咐不可私下打开,过后也还是要还的。”
猴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却原来里面是一团金灿灿的猴毛,理得整整齐齐,辫成了一个小辫子模样,两头用红绳扎着……
悟空眼睛一热,又想要哭,强忍住了,把布包包好,还给了小厮。
那小厮看了猴子几眼,小心翼翼道:“大师,你眼睛发红发肿,可是病了?要不要去荣老大夫那里看看?”把布包谨慎地揣了回去,又道:“免得你师父挂心。”
猴子一愣,是了,他这样形容狼狈的回来,且才过了一晚,师父一定会担心,悟空心里一软,到头来八百年须臾而过,世间终于有了心疼他的人。
大圣淡然道:“无事,赶路太急,风吹的,”停了下又道:“我身上还有差事,这就要走了,烦请小施主替我做一事。”
那小厮紧忙道:“大师何必客气,请讲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