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长孙府传出噩耗,战乱中遭启圣帝遗弃的皇后长孙氏在府中投缳自缢,结束了年仅十九岁的生命。
听闻这一消息,京城中的文武百官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幸灾乐祸的情绪——想那长孙家一门两女嫁皇家,又先后成为后宫之主,早就已经拉尽了天下仇恨,现在长孙聆芳死了,长孙家是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崔绎不表态,群臣也就假装不知道,揣着亢奋装淡定,就连长孙泰过去的门徒和故交也都没有来祭奠。范氏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甚是悲伤,府中寥寥无几的下人帮着收拾了灵柩,停满七日,便低调地送出城去葬了。
就连持盈都没去送,钟绿娉对此十分费解。
“你啊,也别想不通,晚上陪本宫出去走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持盈正在教小崔皞认字,闻言笑着神神秘秘地说。小太子性子安静,学得也慢些,不像姐姐崔娴,一岁半的时候已经能准确地叫父王和娘亲了。
钟绿娉见她不愿说,也只好不问。
钟远山年前便回江州去了,留下大儿子在京城,过完正月后钟绿娉却不知怎的又回来了,和哥哥嫂嫂一同住在皇上赏赐的宅子里,进宫来请安的次数倒是不如年前频繁了。
持盈有一种感觉,钟绿娉的娘张氏不是个省油的灯,年后钟绿娉再来宫里请安,表情明显不如从前自然,似乎总是有心事,又不像从前,什么都对自己说。
“二舅他们可都还好?”小崔皞学了一会儿,困了,持盈便让奶娘将他抱去午睡,又打发宫女们都出去,房中只剩她和钟绿娉两个人。
钟绿娉敷衍地点点头:“都好。”
持盈狡猾地笑道:“那是你不好了?怎么次次来都是心不在焉,想什么,跟跟本宫说说?”然而钟绿娉却抿着嘴摇摇头,深沉得都不像她了,持盈不禁多留了个心。
自古以来外戚和宦官都是谋朝乱政的隐患,钟远山虽然封了江州侯,但与崔绎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一荣一枯也不过是君王的一句话,崔绎要打压他,也无人能说情,这样的外戚如果不安抚好,是极有可能反叛的。
入夜后天色一抹黑,持盈换了一身丫鬟的打扮,坐钟绿娉的马车出宫,却不去钟府,而是去了长孙府。
墙倒众人推的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曾经荣极一时的长孙家如今只剩空空的宅院,门前灯两盏,人三个,也有一架马车在静静地等着。
钟绿娉定睛一看,那三人其中一个是持盈的娘范氏,一个是陌生的男子,还有一个和持盈有六七分相似,不由大惊:“你不是……”长孙聆芳!她不是死了吗?
长孙聆芳做农妇打扮,粗布的裋褐,挽着个碎花布包,依偎着那年轻男子,钟绿娉想起曾听人说过前皇后与人通奸之事,仿佛明白了什么。
持盈走上前去:“钟书纪,本宫的妹妹以后就托付给你了,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本宫与皇上当年照样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了,相信你不会同那翟子成一样,始乱终弃。”
钟维一臂揽着长孙聆芳,二人一同给持盈跪下去,持盈弯腰将人搀起来,拉着妹妹的手,和声细语地道:“聆芳,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爹娘的女儿,本宫的妹妹了,离开京城以后,天下之大,总有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好跟着书纪过日子,从前的事就当做了一场噩梦,醒了,就过去了。”
长孙聆芳低着头细细地“嗯”了一声,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持盈使了个眼色,小秋将肩上的一个布包褪下来递过去:“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你们到了外地,万事打点不能没有银子。”钟维接过来,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聆芳,”持盈看着妹妹被扶上马车,轻声说,“保重。”
长孙聆芳眼中闪着泪花,点点头,钻进了车厢。
马车哒哒哒地驶入了黑暗中,范氏仍在原地抹泪,持盈目送妹妹离去后,转过身来道:“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范氏吸着鼻子,心痛地道:“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只盼着你爹能好好的,咱们一家再能有团聚之日……”
持盈客气地打断她:“娘,妹妹已经走了,这座令她身心俱疲满是伤痕的城,就是你求她,她也不会愿意回来了,所以请不要再说‘一家团聚’这种令我为难的话了。”
范氏越想越难过,生了两个女儿,到最后竟是一个也不与她亲,各自跟着男人走了,把她孤零零地抛下,想着眼泪又落了下来:“是你问娘的打算,娘没什么打算,就想一家人好好的,坐在一个屋里,说说笑笑,你和聆芳是亲姐妹,但人各有命,她这一走,确是再也回不来了,娘身边就剩你一个,就剩你一个了啊,盈儿!”
持盈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抓过来的手,淡淡地道:“娘放心,只要爹潜心悔过,不再为先帝辩驳,我会请皇上放他回家,女儿不敢承诺别的,但让您二老享点清福,过完后半辈子,还是可以的。”
范氏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再求不得什么,只好点点头。
回宫的路上,钟绿娉看起来依旧满腹心事,持盈倚靠着车壁,主动开口说:“你觉得我放他们走,是对的,还是错的?”
钟绿娉不答反问:“皇上知道吗?”
持盈点点头,钟绿娉叹了口气:“皇上和娘娘都是心善之人,爹从前教育我们,治国须严,但治国者须仁,心存仁慈的君主才能最终开拓盛世。”
“只是……”
“只是?”
钟绿娉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古时候的一些仁君,也不尽然都为人所理解,有些唏嘘罢了。”
持盈将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在眼里,待第二天着人送她回家后,暗地里叫人在钟府周围布下暗哨,监视着钟家兄妹的一举一动。
一连数日,钟绿娉一步也没跨出过钟府,反倒是崔祥去了好几趟,几乎是每天都去,不过待的时间也不长,一盏茶的时间内就出来了,要说他们凑在一起密谋什么,又不太像。
崔绎得知此事后,也只是笑笑,说:“怀祐这小子,真是个倔脾气,看来是得赶紧给绿娉指婚了,否则他这么日日去缠,被人知道了说闲话,白累了姑娘家的名声。”
“指婚?指给谁?”持盈用帕子给女儿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粒儿,笑道,“绿娉可是要嫁将军,这回京都半年了,也没听她说瞧上谁,你冒冒然给她指婚,万一婚后被欺负了,二舅不定怎么怨你。”
崔绎深以为然,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扶着在怀里拱来拱去的儿子,免得他摔下地去。
持盈搂着小崔娴,又说:“而且指婚的对象还得震得住怀祐,若是指了个官小的,依怀祐那性子,当初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杨将军,说不定也会干出抢亲、闹洞房之类的事来——说到底,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崔绎摸着下巴思索:“震得住怀祐的人……我还真想不到,原本我是打算把绿娉指给戴平的弟弟戴准,戴准性子平和,有那么几分像公琪,都是儒将,但要照你这么说,戴准是肯定镇不住怀祐,万一新婚当日新娘子被抢走了,别说他,就是我的面子也得丢尽。”
持盈故意逗他:“我看着普天之下,震得住怀祐的也就你一个了。”
崔绎马上板起脸,瞪着眼严肃正经地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回京城又染上了给我找女人的老毛病,明天让元惠长公主进宫来给你看看,这病不彻底治好了,往后的日子都别过了。”
持盈乐不可支地一直笑,崔绎干咳一声,道:“时候也不早了,叫人来把娴儿和皞儿都抱去睡觉,朕今晚就不回万晟宫了。”
持盈答应着,唤来奶娘把两个孩子抱去哄睡,又叫人准备热水洗漱。
“说到程姐姐,”持盈一边给他脱龙袍一边说,“我看火候也差不多了,还是先赐他们完婚吧!”
“谁,她和公琪?”崔绎捋着袖口问。
持盈点点头:“山先生的计十分有效,程姐姐心结解开以后,倒是比杨将军还主动,每日抱着小舒锦到他家上去,又是洗衣又是做饭,也亏得她是千金小姐,养鸡竟比我养得还好。”
崔绎闻言嗤道:“你养的鸡?要不是我每晚回家都顺道去喂一次,你养在王府院子里的那些鸡崽,早八百年饿死在笼子里了。”
持盈从前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此刻听了这话,脸一红,懊恼地推了他一把:“我养鸡是为了谁啊?”
崔绎也不示弱,学着她的语气反问:“我造反是为了谁啊?”
持盈一噎,与他对视一阵,都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崔绎手臂一带将她圈在怀里:“睡觉睡觉!”
红烛熄灭,锦帐落下,梁下挂的鹦鹉也安静地把脑袋缩了起来,只有隐隐约约的喘息和呻吟,随着微暖的风揉散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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