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但它就是发生了。
因为雨季已经来了, 自高曼先生离开后,铺子就暂时关门了。安娜还没找到一个店主人, 她自己当然也不能直接去做这个身份。因为安娜说并不着急这事儿, 所以卡列宁也并未太过着急,最近这段时间他正在准备那次宴会。有一道新的法令将要推出来。
这天, 安娜带着安奴实卡决定去铺子里看看。为了迎接雨季的到来, 她得确定一下之前的修补是否没问题, 还有件事儿是她把稿子给遗忘在那儿了。
她去得挺早的,因为想要赶在早餐之前再回去。
才六点光景的时候, 整个彼得堡在乌压压的天空下显得更加阴沉起来。等车夫彼得套了马车扬起马鞭的时候,豆大的雨水就已经砸了下来。
“这雨还有点可怕呀,夫人。”安奴实卡说道, 她平时一直是个还算沉稳的姑娘。但她似乎天生对下雨天有点恐惧一般。
“不会有事的。”安娜安抚对方。
等他们到了目的地的时候,还未打开车门就听到彼得喊道:“夫人, 有个人躺在铺子面前!”
安娜听了,打开车门,安奴实卡给她撑了伞。
虽然雨确实下得不小, 但因为隔得不是非常远, 还是可以辨析出那是一个体格强健的男人, 只是,令人有些担忧地是, 对方正躺着一动不动的。
彼得简单地拴好了马车, 然后跑了过去。他走到那个男人身边, 蹲下去摸了摸又拍了拍对方,然后朝安娜他们又喊道:“人还没死!”
安娜和安奴实卡都松了口气。虽然说在这个时代,有人在路边死去不是什么非常难见到的事情,但安娜自己倒还真是从未见过。
她和安奴实卡赶紧过去了。
“夫人,我们要救他吗?”安奴实卡低声问道。
安娜沉吟了一下,道:“彼得,检查一下他的胳膊或者胸膛,看有没有什么印记。”
安娜自然是见不得人死亡,她也不介意向别人伸出援手。可是,她不得不考虑一下救治这个人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毕竟,她丈夫的身份可不比寻常人。
“夫人,您不……”安奴实卡想说什么,但安娜阻止了她。
她知道彼得值得信任,但她必须自己监督一下,而安奴实卡也在瞧见自家夫人平静并不含羞涩的目光后,嘴里的话语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她自己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的,有些脸红的轻轻地偏过了头。那毕竟是一具男人的身体,而安奴实卡尽管只是一个女仆,却毕竟是高等的女仆,不是那些寻常人家的粗野女仆。可以毫无压力地与男人调笑。
安娜看着彼得仔细地确认男人的上半身是否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尽管雨水和泥浆使得男人的面目并不清晰,但从脸部的轮廓,还有胸膛前的肤色看来,这个人倾向于是日耳曼人种。
“夫人?”彼得抬起头向她确认。这个人应该是不是逃犯,身上没有任何印记,也没有鞭打的痕迹。
“把他弄到铺子里去吧。”安娜说道。
到了铺子里面,安娜看着瘫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她略微皱了下眉头,然后问彼得:“为什么还不醒?”
彼得耸了耸肩膀:“夫人,我看这人身上除了一点泥浆外倒也是体体面面的,但从他身上的料子还有双手的粗糙程度看来,也不会是什么富贵人家。他鞋底也磨损了不少,又不是俄国人,应该是刚来这里不久,然后,”男人停顿了一下,摊开手,“八成是被抢了钱或者骗了钱,没钱吃饭饿昏了。”
安娜和安奴实卡有些惊讶地看着彼得,后者咧嘴一笑,大胡子也显得异常可爱:“因为我以前就遭遇过这事儿。”
既然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昏倒在路边,安奴实卡就去把篮子拿过来。
“夫人,可以吗?”
“你怎么还会准备这个?”安娜问道。她知道安奴实卡跟她过来的时候总会带点吃的,她之前以为是对方考虑到他们不一定会回去吃午饭,但今天她出门可说了等会儿就回去的。
“先生交代我的。不管您去哪里,有些东西都要给您备着。”安奴实卡回答道。
安娜听了,笑了起来,并且觉得回去的时候要做点什么。
“给他吧。”安娜说。
当牛奶缓慢地喂入男人的嘴里时,后者也开始有了意识。
安娜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那双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然后睁开了眼睛,水蓝色的眸子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困惑。
“我在哪儿?”男人困惑地问道,眼神在周围的环境上扫视着。带了点迷茫。
见男人的样子,安娜松了口气。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解释道:“你昏倒在我们铺子面前了。”
“哦,是的。”男人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听到安娜的话语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右手扶着脑袋,然后才重新抬头看向安娜,眨了眨眼睛:“谢谢。”他说。
安娜瞧见男人的眼神有些无法控制地下意识去看那些食物,但等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还是艰难的让视线挪到他们身上。
现在可以再补充一点了,这是一个还算有毅力的男人。而且显然,是受过某些教育的。
“您先吃点东西吧,等您吃饱后我们再谈也不迟。”安娜说道。
男人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虽然还是有些脏污,但眼神却非常纯良。
“谢谢您,夫人,谢谢你们。”他坚持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允许自己先接过安奴实卡递过来的毛巾,简单地擦干净手和脸后才去拿那些食物。
这再一次地证明了安娜的猜测。
大约十分钟后,男人最后喝了一口茶,心满意足后他再一次向他们道谢。
安娜问道:“我本来还想提醒您慢点吃。”
男人笑了笑:“您不需要试探什么的,夫人。”
安娜愣了一下。
男人整了整衣服自我介绍道:“汤姆,汤姆·西林,夫人。一个德国退伍军人。”
“我没什么目的,只是在到处寻找我的未婚妻。”
回去的路上,安奴施卡问道:“夫人,您真的相信他说的吗?”
“不知道。但给他提供一份工作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安娜说。她准备回去后和卡列宁说一下这个事儿,事实上,她觉得如果这个人没什么危险的话,她倒是想观察观察。
安娜回家后,她烤了点小饼干,根据卡列宁的口味没有放太甜。她估摸着卡列宁应该要回来了,但等来的却不是她的丈夫,而是秘书沃罗别夫。
“日安,夫人。”
沃罗别夫一身笔挺的制服,他人本就生得好看,作为秘书,又很注意行头,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倒是非常赏心悦目。
因为是在家里,安娜只穿了一件淡颜色的长裙,暗金色的披肩搭在手臂上,乌黑的头发拢在一侧,只用一条相同色系的绸缎扎起来。
她的头发本来就卷曲,这样做的时候就比平日里显得慵懒了许多。
沃罗别夫的双眼中闪现了一下惊讶的神色,他控制得很好,那不过是几秒钟而已。但遗憾地是,安娜当时正从旋转扶梯上下来。她又一向喜欢注视她的丈夫,特别是当他下班回家后,进到大厅里,以一种略微样式的眼神注视她的时候。
那个时候,安娜总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某些声音,像是白色的小蝴蝶一样,在空气中缓缓地扇动翅膀,倾诉着爱意。
所以,在发现来的人不是卡列宁,而是沃罗别夫后,失望的神色也同样被后者捕捉到了眼睛中。
沃罗别夫说卡列宁今天必须要招待一位外省的官员,而他现在需要过来拿一份文件。
“您能带我过去吗?”沃罗别夫询问道,他笑了一下,“毕竟做客人的总不好私自进去。”
“也许您可以告诉我文件名,然后您在这儿喝口茶水,我去给您拿过来。”安娜说道。
沃罗别夫眨了眨眼睛:“不是我不信任您,夫人,只是这份文件的确很重要。而且,一般人对这些事儿不熟悉的话,总是容易混淆的。”
安娜看了对方一眼,缓慢说道:“您考虑得非常周全,沃罗别夫先生。”接着带后者去了卡列宁的书房。
在上楼梯的时候,安娜回答了沃罗别夫的几句不疼不痒的闲聊,到了卡列宁的书房里面,后者倒也没耽搁多久,直接从桌面上确认了一下后就拿走了一份文件。
“大人他会很晚才能回来,我建议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沃罗别夫告辞后,安娜回了自己的卧室。她没有把那点神情放在心上,这不过是证明了她不喜欢沃罗别夫的感觉是对的,但她不打算把这事儿告诉卡列宁。至少,目前不需要。
沃罗别夫并没有做什么,这说明他不是个傻瓜。
夜越来越深,安静的街道上几乎只能听到马车粼粼的声响。
当卡列宁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庄园里的时候,管家告诉他,安娜在起居室等他的时候睡着了。
卡列宁听到这话,脚步加快走到起居室。
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天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暂时消失了一般。毕竟,人的心这么小,装了这些,就没办法再装别的了。
卡列宁看到她的妻子半靠在软椅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书本被放在桌面上。
卡列宁皱着眉毛,因为他知道这个姿势对方睡得时候一定不舒服。
安奴施卡见状低声解释道:“夫人说她要等您。”
卡列宁听了并不责怪仆人,而是淡淡地告诉对方,让她去休息。
安奴施卡第三次听到休息的话,不过这次她听从了。因为她知道,夫人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先生总会照顾好她的。
卡列宁不打算叫醒安娜了,他上前,弯下腰从腿弯处把人抱起来,然后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没有立即就开始移动,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怀里的人轻轻地呓语声安静下来。
“睡吧。”他低声说,尽管他知道安娜已经又陷入了沉睡,但他就是这样无意识地说了。
他抱着自己的妻子,缓缓地向卧室走去。
管家科尔尼为他打开卧室门,待他进去后再关上。
卧室里早已妥帖地点了烛台,但细心地管家只点了一盏,这样不容易惊醒入睡的人。
卡列宁把妻子放在床铺中。
他喜欢把她放在中间,这是最安全和舒适的地方。
床铺的柔软让妻子动了动,卡列宁看到对方在无意识中抬起手,东摸摸西摸摸。
他一开始以为安娜要找什么东西,但后来发现她在睡梦中寻找的只是他而已。
他凝神看着自己的手被妻子紧紧地握住,其实他可以抽开的。
想想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一身的疲惫,连发丝间都似乎还残留着烟酒的气息,还有他的制服,因为这些动作而变得皱巴巴得一团,是过去的他绝对不能允许的不得体的样子。
可现在他没有去计较这些。
卡列宁只是有些出神地瞧着自己的妻子。只是这么看着,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克制就慢慢松懈了下去。
因为在静谧的烛光下,妻子的脸是那么地小,颊边还泛着粉扑扑的红晕,握着他手的时候,眉宇间一点点的不安都被抚平了。
躺在大床上的人是多么小巧啊,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又珍贵。卡列宁觉得自己好像是捡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小东西,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拥有这么软软的东西呀,他几乎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照顾好对方。
如果太过小心翼翼,是不是会让她觉得乏味。如果不刻意谨慎,又要怎么保护她不被世界上的东西伤害呢?
酒精的作用终于开始显现它们的效果了,让这位彼得堡的高官先生的思维现在都变得有些慢了。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方法。
这本来是会让他恼火的,但他决定让这个问题先一边呆着去。他总会相处办法的,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像龙一样,牢牢地守好他的金币。
想到这里,卡列宁用空余的右手去抚摸妻子的秀发,然后他弯下身子,在对方蔷薇色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淡淡地吻,还带了点伏特加的味道。
最后,他决定就这么躺在她身边。
这是属于他的,当然了,这一定是属于他的。因为他绝对不容许和别人分享床铺。
这样想着,之前的那些忍耐,和由于忍耐而皱起的眉头,都在把妻子拢在怀里的时候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