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通常不会晚归。夏季的时候应酬会比较多, 到了深秋的时候就逐渐少了。寒冷会冻僵人的意志。可总有一些人, 偏偏喜欢和季节对着干。
那位从莫斯科来的斯特列莫夫先生,就是接下来要和卡列宁一起公出的人, 显然是个交际爱好者。像他这样的人, 不管在彼得堡待了多久都学不会让自己去适应环境,而不是改变一个好地方。
想想看!
那张好看的脸配上油嘴滑舌, 成功地将彼得堡这个在卡列宁的影响下显得稍显安静的地方, 变成了又一个欢乐的莫斯科。
“您不喜欢这些吗?卡列宁。”
那个比卡列宁还要稍小一两岁岁的男人笑着问道, 一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世俗痕迹让卡列宁的眼睛在心里抽动了一下。
“只是不热衷而已。”他淡淡地说道,有些坏脾气, 连虚假的应付都懒得做。
斯特列莫夫转了一下眼睛,手里还端着酒杯。像他这样圆滑的人自然是知道自己不受卡列宁欢迎的,可怎么说呢, 斯特列莫夫就是不乐意成全卡列宁想要远离他的心思。
“我真是十分荣幸能与您一起外出。我相信我们此次前去必定大有收获。”
卡列宁的唇角讽刺地抽动了一下。
“是的,自然。”
斯特列莫夫微笑着, 说了一句俏皮话想要和卡列宁碰杯,后者看了他一眼,眼底没有笑意, 但还是接受了。
两个人的情谊表面上看起来算是缓和了, 一旁本来准备善后的米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斯留丁眨了眨眼睛, 让琥珀色的液体像饮用水一样划入自己的喉管。
等到酒意上头,连卡列宁的脸也变得微红之后, 斯留丁找了个借口让他们脱身。
“我得送您回去。”
年轻的秘书嘟囔了一句, 双颊红扑扑的, 让他的年龄看上去更小了。
每次喝酒的时候,斯留丁都必须绷着脸,不然他可没法做好一个秘书应该做的工作。
“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卡列宁拒绝了,他看上去认真地审视着两个人醉酒的程度,竭力用着平稳的语调说着,但实际上,他也醉了,不然他不应该拒绝秘书的护送。
“不行,先生,我得安全得把您送回去。”斯留丁还在努力的谨记着自己的职责。
卡列宁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有些不耐烦。
“我不需要。”
斯留丁还想说什么,但卡列宁已经让马车夫彼得为斯留丁叫了马车。
“回去。”他言简意赅。
年轻的秘书下意识地听从指令,等他上了车,马儿跑了一段路,被冷风吹了一会儿醒转了过来后,斯留丁的内心就有些惴惴不安了。
当然,等他返过去的时候,卡列宁和马车都已经离开了。
“希望没事。”斯留丁咕哝了一句,又去门厅那边问了一下门卫,确认卡列宁是坐着自家马车回去之后,他才放心地让自己有些摇晃地重新回到马车里。
“噢,回家。”斯留丁说,右手盖住眼睛。
另一边,在马车上的卡列宁正有些头疼地靠着,他拧着眉,像是在忍受什么。
他醉了。
他知道的。
尽管卡列宁有着超强的自控力,但在马车的颠簸下,半路上他还是吐了。
“您没事吧,先生?”马车夫彼得关心地问道。
他在卡列宁手下做事这么久了,很少见到自家先生喝醉,更别说像这样。
卡列宁略微站直了身体,还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以至于他不得不扶了一下马车。
“我想走一会儿。”
卡列宁说,已经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这天气可正在冷呢,先生,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彼得有些不赞同,却不敢直接要求卡列宁做什么。
卡列宁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再说了。
冷风吹在人的脸颊上,让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卡列宁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天气虽然冷,但这会儿他可清醒多了。
彼得不敢多话,所以陪伴卡列宁的只有零星的马车声。
他抬起头,夜空中有几颗孤独的星子。
那星子没什么不同,从卡列宁记事起,他对于这些东西就没有特别关注。
它们似乎永远都没有变化,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言论自然也不会落在它们身上。使得卡列宁想要去关注它们的是他的妻子。
夏天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卡列宁记得安娜说的话语:
“听说我们看到的星星,它的光芒是过了好久好久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现在我们看到的星光并不是现在本身,而是很久之前,就像一个奇迹不是吗?本来不是一个时代,但有些人见证了,在意了,于是它们就变得非常有意义了。”
那个时候刚听完,卡列宁总觉得安娜似乎想要说明什么,可等她询问的时候,她就只是微笑。
是卡列宁没有告诉对方的,但后者似乎知道的笑容。
于是,像卡列宁这样喜欢凡事追求明白的人,在那种情况下,能做的,也只是吻了吻对方而已。
“您要上马车吗?”
马车夫的声音让卡列宁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正在微笑。
尽管在夜色的掩映下,他确定对方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但卡列宁依旧感觉到了脸上有某种与酒精造成的不同的热度在上升。
“是的。”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夜风把卡列宁身上的酒气带走了,却似乎又悄悄地添加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待卡列宁回到家里的时候,整个房子都显得安静。
科尔尼习惯了这一切。
他提着灯,接过卡列宁的外套,惯常地回答了几句。
待先生上了二楼之后,科尔尼就提着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以往他总是免不了要当心的,可是现在,有人会替他的。
卡列宁本想要按照习惯先去他的书房,但他的双腿却偏偏违背主人的意志,直接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他拧开门锁。
淡淡地灯光照耀了这片小天地。
结婚之后他知道安娜不习惯在有灯光的环境下睡觉,但有时候她会留灯,有时候没有。
他曾经好奇过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原因,然后他意识到,留灯意味着她担忧他。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健康,也可能只是因为突然的忧虑。
卡列宁走过去,他吹灭了灯。
像一阵轻风,并没有打扰到睡着的人。
借着走廊的一点灯光,卡列宁坐在床沿边。
他看到妻子漂亮的脸表现出一种柔和,嘴角微微弯起,似乎在做梦。
“她梦见了谁?”卡列宁下意识地想着,思维快速又不寻常地滑入了某些他不怎么熟悉的区域。
在他意识到的时候,男人已经皱起了脸。
不知道为什么,卡列宁突然很想要看看自己的妻子。
不只是她的睡脸。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瞧瞧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唇角的笑容。
在酒意的熏陶下,他就这么做了。
“安娜。”他轻轻地推了推对方,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喊着。
“安娜……”
慢慢地,他看到妻子动了动眼皮,不一会儿,那双灰色的眼睛有些朦胧的睁开了。
“你梦到了谁?”卡列宁低声问道,手指有些爱怜地在安娜温暖的面颊上拂过。
“什么?”
安娜还有些迷糊,她有些费力地问道。
卡列宁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地酒气,她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被困住了,那双手臂限制了她的行动,下颚的肌肤贴近着安娜的面颊。
在靠近耳边的地方,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依旧是固执地询问。
“你笑了。”
“在梦里面。”
“你梦见了谁?安娜。”
听见这般言语安娜终于醒转了过来。
“你喝酒了?”
她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
“你喝醉了。”
回应她的是颊边的磨蹭。
“你梦见了谁?安娜,你还没回答我。”
安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抱抱对方,拍拍他的背。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
沉默了一一会儿,然后升级脖子间亲昵的磨蹭。
“你不能。”
“不能什么?”安娜故意问道。
醉酒的男人非常地诚实。
“不能对别人笑。”
“只能对我,安娜,你那样笑的时候只能看着我。”
安娜弯了弯眼睛,她又抱了抱对方,轻声回答道:“我啊,一直以来都很爱一个人,那个人呢个子很高,很多人惧怕他,但我就是爱他。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因为只有我才看到了他灵魂得高贵之处,并且,全世界中,只有我才能拥有他。”
“那个人是谁呢?”
“他是我的丈夫,他叫做亚历克塞·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男人略微有些含糊地声音。
“安娜,你不能喜欢这个人,你只能……”
安娜正有些哭笑不得的时候,那个醉酒的人已经从他并不宽阔的肩膀处抬起头来,弯着背,让额头蹭到她的额头处。
“我想要你爱我……”
低哑的声音响起,让安娜本来的笑容略微有些凝固,没多久,更深刻的笑容在嘴角边卷起。
“我只爱着你呀。”
那天晚上,将卡列宁安顿好睡觉后,安娜守在一旁,她趴伏在床边,睁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很久很久。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填满了一般。
她知道对于喝醉了的卡列宁来说,今晚的事情将变得模糊不清,他可能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是不要紧,安娜总归是记得的。
她记得这天晚上,在深秋的寒风里面,夹杂着麦子酿造的轻微酒香味儿,幸福好像长着小翅膀一样,乘着风飞到了她的心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她向上天祷告。
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做坏事,
为什么我一直想要做一个好孩子,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
却还是,没有人想要爱我。
而在很久之后,命运让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她想:如果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与你相遇,那现在我是幸福,将来也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