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1 / 1)

第七章

在外人看来,伊夫堡的狱卒大抵都是些冷心冷肺的人。

他们听惯了彻夜的嚎叫,看惯了在这座条件极其恶劣的监狱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惨状,对针对自己的咒骂仿若未闻。

然而,人并非生来就是这般铁石心肠,冷若磐石的面孔之下,还是残留着些许可以归类于同情心的人性。

负责某一个区域的狱卒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那么多穷凶恶极的囚犯中,他只是稍稍对代号为三十四号的一个年轻的囚犯有所怜悯。

原因无他,三十四号——有了代号之后,囚犯原本的名字早就被遗忘了——年纪轻轻就来到了这个荒僻的吃人地,顶着的是“狂热的造反分子”的罪名。

在狱卒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就有幸看到了年轻人从自信忐忑到绝望疯魔的全过程,到现在,他倒不会发疯了,而是干脆得了不明情况的重病,整日卧床不起。

狱卒对年轻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并不能改变什么,虽然他还记得年轻人没发疯前是如何温顺有礼,跟那些真正的危险分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他能做的只有为囚犯申请到比往常稍好一些的伙食,端着缺了口的盘子和碗走进昏暗的囚室。

顺带,还要居高临下地瞥一眼,看看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是否还有起床的力气。

——哦,很显然,他已经好多了。

狱卒很快就这么想着。

因为,在他要按照习惯将午饭放在靠墙的那张坡桌上之前,前一天还如尸体一般的囚犯竟已离开了床,抓起盘子里的面包匆匆几口咽下,又急切地抢过碗,将难得的热汤一饮而尽。

狱卒:“……”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证明囚犯的病情已经好转太多了。

三十四号以比过去不断尝试着要与他搭话时还要急不可耐的态度,对他提出了请求。

“仁慈的先生,能否给我一盆水,一张手帕,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洗干净,兴许能让病好得快些。”

三十四号苦苦哀求,像是没了这盆水,他就会立马痛苦地晕死过去,“如果还能让我剃掉这些该死的胡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狱卒:“……”

这位猝不及防间被莫大的热情与期盼包围的先生沉默了许久,总算被囚犯磨得勉强答应为他转达这一述求。

三十四号应该是最近几年来第一个提出这类要求的人。

毕竟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狱呆得久了,谁还会关心自己的衣着是否不整,身上是否有异味,胡须是否过长呢?

最后,多亏了三十四号囚犯前一段时间的情况确实有些严重,典狱长的心情正好不错,也就恩准了狱卒为他端去热水。

当然了,分量不多,而且不知从哪里割来的粗布取代了要求中的手帕。狱卒自己为他捎来了一小块洗衣皂。

最后一个请求没有得到允许,因为他们担心精神状况还不稳定的囚犯会突然暴起,夺取剃须的小刀作为武器。

看到水盆和粗布的时候,三十四号似是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但很快就激动地向狱卒表达了感谢。

狱卒负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理自己:小心翼翼地将粗布浸入水中,提起来,拧干,舒展,擦拭全身的每一个角落,连指甲缝都不肯放过,神情如此庄重,仿佛正在接受神圣的洗礼。

之后,囚犯又用尽力节省下来的半盆水清洗了凝起结的乱蓬蓬的头发,没能剃成的胡子也都在水分的安抚下柔顺了下来。

直至现在,虽然还有不完美之处,且身形依然过分地干枯消瘦,但大致看来,三十四号已然完成了蜕变,有了人样儿。

“你看着精神了不少。”收起空了的水盆,准备离开的狱卒扫了又回到床上去的囚犯一眼,话中隐约夹带了惊奇。

三十四号点了点头,再度感谢了狱卒的好心。

“行吧。这样也好。”狱卒说。

他在关上沉重的狱门之前,又干巴巴地道:“祝福你的状态能多保持一阵儿。要不是场合不对,我还以为你在为与哪个漂亮姑娘的约会做准备呢。”

之后狱卒就走了,以至于没有机会发现,缩在墙角的囚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先是浑身一颤,随后体温陡然升高,长久未被阳光照射而极其惨白的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莫名的红晕。

他像是在这一瞬间回忆起了相当丰富的经历,导致神智涣散,手脚发软,又在短暂的恍惚后开始坐立不安。

被“三十四号”替代姓名的唐太斯终于忍受不了,第十几次地将压根没多少铺垫的床重新整理,但还是没能除去根植的霉味与酸臭味。

天知道从今早开始,他的心中是何等的忐忑不安。

即使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收拾干净,与霉味一样根植的自卑仍旧让他无法心安。

就在清晨,就在不久之前……一位圣洁且美丽绝伦的天神垂怜于他,降临到他的身边,并且,宽容地接纳了他的窘况……

唐太斯的脑中顿时无法控制地涌入无数静止的画面。

奇迹便发生在这里。

他完完全全地沦陷进所深深思念的大海的怀抱中了,这正是水手难以违抗的命运。

他几乎就要痴迷地触碰上神明那甜蜜的唇角了,可突然间,急迫的罪恶感猛然降临,让他瞬时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自己竟在无意识间做出了这般冒犯之举。

“……血……血、血、血液!”

挣扎着这般喊道,他遭受的折磨之重难以想象,幸好,仁慈的神不介意再救赎他一回。

“我并不推荐这个选择,因为master你的虚弱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如果你坚持……”

“请放心,master,你不会有事。”

……

唐太斯又重新挪回了他的床角,僵硬地呆坐着。

左手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不明显的疤痕,早上,血液就是从这里流出,可足以让虚弱的人致死的出血量并没有对唐太斯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

浮想联翩还没有结束,他的思绪翻飞,不自觉地回味着——

不久之前,那张宛如由皎洁月光凝聚的脸庞被迸溅出的血污沾染,眸中渐渐呈现流转的神采,平添上令人窒息的惊艳。

可是,这双明眸中映出的却是狼狈而又脏乱的自己的脸。

“砰!”

唐太斯把脑袋撞上墙壁,喉咙里传出了近乎痛心疾首的哀鸣。

实际上,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搞明白,落在好运的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奇迹。

准确的答案似乎就在不远处。

可他还需要耐心地等待,因为……

他的恩人,在惊鸿一瞥后就深深烙印在心的“神”,此时并不在他的身边。

——耗时一个半小时,艾尔利终于回来了。

蓝色的一团慢腾腾地飞到铁栅仍在的窗边,奋力一挤,总算将过于圆润的身体以及某一过大的物体一起,挤进了狭小的缝隙。

哐!

恍然回神的唐太斯惊愕地发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撞上了铁门。

那东西顿时反弹了回来,落在地面,精神奕奕地摆动尾巴,在空气的包围下拼命张嘴喘息。

啪!

这次的声音又有另一个来源。

海鸥艾尔利俯冲下来,几乎被腹下绒毛掩盖的小爪气势汹汹地踩上那活力十足的“东西”的头部。

“master,这是我抓到的最近范围内营养最丰富的一条海鱼。”

鸟儿是不肯能拥有表情的,但唐太斯就是能从“海鸥”的小脑袋上看出几分自带的严谨。

“唯一的意外是,它太不安分了。”海鸥艾尔利不满地说。

踩了一下不够,继续踩——直到那条生命力相当旺盛的鱼扑腾了几下终于没了动静,那只看着娇小的爪子才满意地挪开。

海鸥艾尔利还神奇地变出了一个铁做的盆,很有可能是从狱卒或是典狱长那儿偷来的:“就用它来做午餐。master,你需要补充营养。”

唐太斯:“……”

“好、好的。”

舌头过了半晌才恢复往常的灵活,唐太斯注视着这只神奇的鸟儿,还是无法将它与——他的神,联系到一起。

太荒谬了。

不过,对唐太斯来说也算是好事。

如果此时出现的是另一个形态,恐怕他会羞愧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于是,带着惶恐,不自在地问道:“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疑惑……您能为我解答吗?”

“请说。”

“我记得您否认了神的身份,说自己是英灵,英灵究竟是何等尊贵的存在?您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将我救出苦海?哦,不,我还记得……您是被迫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应该做什么,才能帮助您?”

他对艾尔利的称呼一直充满尊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御主和从者的身份颠倒了。

艾尔利道:“我是你的从者,可以看成是能为你做任何事情的使魔,你的地位更高一等才是。”

这么说起,他的称呼其实也有问题。对任何人——包括地位至高无上的国王,艾尔利都是用着平淡的“你”,而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也没人提醒过他。

“master,你能帮到我的就是吃掉这条鱼,养好身体之后,就能为我提供更多一些的魔力了。”

唐太斯似懂非懂:“啊……”

脑子混乱如他,完全没有注意海鸥艾尔利是如何烹饪那条可怜的鱼的:稍稍损耗一点魔力,用火的魔术直接把鱼烤熟,往盆里一放。

大功告成。

唐太斯愣了一秒,就被烤鱼散发的馥郁香味勾起了强烈的饥饿感,顿时狼吞虎咽。

待他吃完这条人生中最美味的烤鱼,却又惊讶地发现,那道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竟然又来到了他的身前。

“午餐后二十分钟,按照人类的生活规律,午休时间到了。”

这就是艾尔利,严格遵循每一阶段的作息时间。

他向再度浑身僵硬、却根本移不开视线的可怜囚犯伸出了双臂,并吸取昨日的教训,问他:“master,你还觉得冷么?”

“我可以继续抱着你。”

唐太斯:“…………”

他一点也不冷,也毫无困意。只是因为再坚毅、再冷酷的心,也无法拒绝这个建议。

不过。

当他真的僵硬着被英灵抱紧、轻微的呼吸从头顶的发间擦过之时,唐太斯又变了。

他几乎在一秒之内被困意席卷,陷入了来到监狱后的第一个,安稳而又美好的梦境。

在御主睡着之后。

艾尔利垂下眼睑,审视着御主仍旧紧蹙的眉头,还有些微的汗水从眉宇间冒出,丝丝没入鬓角。

汗水也属于能够为英灵提供魔力的体/液,严重缺乏魔力导致浑身不舒服的英灵眼前隐隐发黑。

想要偷偷地舔一口……

算了。

他很是艰难地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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