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开始杀年猪备新衣,今年收上来不少品相不好的棉花,杨家请了弹棉匠把家里的棉被都翻新了一回。茂菊也趁机把大家的旧棉衣搜罗出来,全部拆洗过后铺上新棉花,这可是个大工程哩。
四川的风俗是年初一一定要穿新衣,茂兰她们不愿意扯件外罩对付,所以最少外面的衣服也是小夹袄。把旧年的棉衣都翻出来,一个人都有一小箱子,阿祖进门时间不长,但杨茂德的棉衣也搜罗不来不少。
“都是好料子哩。”阿祖看着面前这一堆全是七八成新的棉衣外壳,大多是细绸缎的,只有少少的几件也是细棉:“改改样式春天和秋天当单衣穿也不错啊。”
“是个好法子。”茂菊点头,于是大家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三个小姑娘身量差不多,挑中别人的旧衣,对自己而言也算是新衣了,这个做法让几个女孩显得十分开心。
除了翻新棉衣拆出来的旧棉花,还有旧被褥里的淘汰出来的,弹棉匠将这些棉花重新崩成絮垫子,一共有二十多床。主院里头自然是用不了这么多的,便给三顺家和老陈叔家送了两床过去,这两家在七月里添了娃儿。
李三顺家的叫李有成小名壮娃子,陈诚家的比李有成小十多天,也是个男娃叫陈灿小名毛娃子,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带回来的,送去两床絮垫子算是照顾小娃。还多出了两床阿祖准备用油布包起来收到柜子里备用,被杨茂德看到便说:“给伍哥那屋送去,他那床铺也该整理整理了。”
一旁的茂兰她们听到赶紧围过来问:“伍哥有信了?”
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大院里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伍哥怕是撂在外头了,连杨老爹也私下问过杨茂德是不是给伍哥立个牌位。老人有个说法,死去人三年无人祭祀便会变成孤魂野鬼,杨老爹还是很喜欢伍哥的,不希望他会落了这个下场。
杨茂德虽然相信伍哥的能力,但时局如此乱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不得不做好接受坏消息的心理准备。现在面对茂兰她们期望的眼神,他摇摇头:“没,爹说他那屋子留到过年后就收拾了,然后在那屋里给伍哥立个牌位。”
“立个牌位?”茂兰眼睛瞪大了些:“又没有接到准确的消息,咋就要立牌位了?”
杨茂德耐着性子说:“伍哥是个做事靠谱的,如果不是发生意外情况,不可能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外头可是在打仗哩,真要遇到他都抵抗不了的意外,那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
“可是、、。”茂兰的可是后头接不下话去,她一个女娃娃家连门都很少出,外头兵荒马乱的发生的事情离她很远也很陌生,陌生到连找个说服开解自己的理由也找不出来。
“爹吩咐这么做也是一片好心,等过了年就进第二个年头了,有些东西要提前准备。”杨茂德看着茂兰她们几个低头捂着嘴小声的哭泣起来,便给一旁的阿祖使眼色。
阿祖拍拍茂兰的肩膀又抱抱茂梅,最后握住茂菊的手说道:“先不说那些远的事情,伍哥那屋也是该收拾了,老不住人怕是床上都生小老鼠了,拾捯干净了万一伍哥回来要住也不显慌张。”
杨茂德看着他的呆媳妇,好话都让她说了,显得自己在做坏人一样,于是不满意的在后面摸摸她发福的腰肢。阿祖因为怀孕的缘故,身上远比平日敏感怕痒痒,身子抖了抖强忍住脸色的表情,没见到三个妹妹都在哭吗?她要是这时候笑出声可就糗大了,这个可恶的男人。
为着这事一连许多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闷,茂兰给伍哥做了两双棉鞋两双单鞋,现在还在纳一双单鞋的鞋底。茂菊比着伍哥的旧衣缝制了一件新棉袄,又挑了几件杨茂德的旧衣给他凑了两件单衣。茂梅在缝补伍哥那屋里拆换下来的蚊帐和床围子,就连阿祖也在给缝制新的床单被套和枕巾,大家一齐动手没几天功夫便准备齐全。
腊月二十三过完小年,二十四这天准备大扫除,杨茂德带着李鑫他们将伍哥那屋头的门窗都修补过,清扫干净后换上全新的日用品,李三顺挠挠头感叹说:“要是再贴上喜字,这屋子等伍哥回来娶媳妇都好使。”
这说笑的话却没几个人应景,李三顺讪讪的出来,看到媳妇抱着刚半岁的儿子出来,一手的臂弯里还抱着泡黄豆的盆。他赶紧跑几步过去把娃儿接过来:“你去磨豆腐带着他干啥,小娃儿腰杆软小心把他摔着。”
三顺嫂子甩甩酸痛的手臂,然后冲他一瞪眼:“就晓得担心你儿子,老娘的手杆都快断了。”说着又撇撇嘴:“我回来拿盆子的,听到壮娃子一个在屋头哭,屋里一个鬼影子都莫得。”
她话在刚落脚,后头就传来李大婶的喊声:“三顺媳妇,你把壮娃子抱走了?”老妇人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近处看到三顺抱在怀里的孙子,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连娃子要拉屎,我带他去上了茅房,一转头发现壮娃子不见了,真是吓一跳。”
“都是你孙子,顾着大的也不能把个奶娃儿丢一边让他哭啊。”三顺嫂子小声嘀咕。
李三顺赶紧拽了把他媳妇:“赶紧磨豆腐去。”
李大婶没听到三媳妇的声音,但见她一脸不高兴的动动嘴,便也知道她肯定是在私下抱怨,不过她们李家现在最有出息的,就是在县城挣一份工钱的两个儿子和老三媳妇,李大婶也不是爱摆婆婆架子的人,对于三顺嫂子的小脾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大家的燕儿,老二家的连娃子再加上老三家的壮娃子,大顺嫂子好不容易怀了第二胎,最近这三个娃儿都是李大婶一个人看顾。燕儿还好些,三岁的连娃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李大婶也不得轻省。
长娃子被田二婶送到他外公家去了,跟他年纪相仿的娃儿们也被自家大人拘着多少做些正事,可苦了院里那帮半大不小的,想要疯玩又没有领头的,便可劲折腾家里人,连娃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到腊月二十六长娃子才从外公家回来过年,才两三个月不见茂梅觉得这娃好像变了,不再大咧咧的笑,走路也不再一路蹦跳着疯跑,见到自己几个人也像是怕生的躲着走。哪家的私塾把好好的一个娃给教成这样?茂梅有些郁闷。
再一次无视背后茂梅田长兴、田长兴的喊声,长娃子飞快的转过屋角一溜烟的钻进自家屋头,与正好出来的田二婶撞了个正着,田二婶拽住儿子的手习惯性的抬手拧他的耳朵:“冒冒失失的!你是小牛犊子投胎哩?”
却见长娃子用双手捂了耳朵不让他娘得手,一面扭起头用很仇视、鄙视或者说愤恨的眼光瞪着他娘,田二婶被儿子的这种眼神吓了一跳:“咋?还不能骂你两句了?”
就见长娃子不再理会她,埋着头冲进屋头从里面拴上了房门,田二婶拍拍胸口消散被儿子堵咽不畅的气息,转身拍着门骂道:“小兔崽子,把门开开,看老娘今天不好好收拾你!送你去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越来越莫得人样。”
骂了半天屋头也没有响动,倒是外头路过的好几个妇人张望进来,田二婶气急又用力推了一把房门:“晚上让你爹回来收拾你!”
说完便调头去了大厨房,哪里在准备过年的食物,蒸碱水馍馍、点豆腐、做魔芋豆腐,忙得热火朝天。明天还要煮麦芽糖,炒香货和做炒米糖,离过年没几天了,一年一度的春节是最重要的时刻。
陈诚和莫小年一直拖到腊月二十八才从镇上回来,茂兰她们也在大厨房看到莫小年抱在怀里的毛娃子,长得跟陈诚有七八分相像,身量体型也都正常,不过想想也是,莫小年的小儿麻痹症又不会遗传。
冬儿失踪给陈家带来的阴影已经慢慢消退,陈婶子抱着大孙子笑得开朗,对莫小年也和颜悦色非常亲近,不过阿祖在离莫小年近的地方,隐隐的闻到她身上跌打酒和膏药混合的味道,不经意间也看到她低头时后颈那青紫的痕迹。
等到二十八的晚上,杨家大院迎来了一个意料外的客人,月芽白的长衫浅黄暗纹的丝绸棉甲,头发依旧乱蓬蓬支愣着同样月芽白的礼帽,天黑黑鼻子上却挂着小小圆圆的墨镜,手里把玩着文明杖,显得有些怪异有些新潮打扮的四疯子。
跟他同来的还有癞娃子领头的四五个兄弟,杨茂德安排他们在外院住下,才把四疯子带去给杨老爹磕头。杨老爹笑呵呵的把四疯子扶起来,显然对于杨县长一家出现啥样的极品,杨老爹都不会惊讶,而且四疯子说话做事显然比杨茂泉显得实在得多,杨老爹还算喜欢这个侄儿。
等阿祖张罗着给他泡了茶,四疯子才稳坐下来说明来意:“我上午接到一个电话,他自称是伍建初。”
杨茂德手里的茶盏在桌上磕出了响声:“伍哥?”
“啊?果然是常跟在你身边那个高个男人,我听声音也像。”四疯子点点头:“他先把电话打到油粮铺子,不过那边已经莫得人,所以才打电话到我家。”
李三顺他们腊月二十就歇业回来了,自然没有接到伍哥的电话,杨茂德赶紧问:“他现在在哪里?”
四疯子扣了扣桌边:“电话是从万源的一个矿上的商行打来的,他说会搭着哪里的送煤车到达州,然后从那边再找车回巴中。”
“万源,达州。”杨茂德一边重复着一边在脑海里搜索这两个地名的方位。
“万源我不太熟,不过达州那边倒是有些关系。”四疯子带着笑看着屋头一群激动的人,看来他接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传信是正确的选择:“上午我从县城出来就已经打电话给那边了,如果他们到了达州就会有专车直接送回来。”
杨茂德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着四疯子真挚的道:“太谢谢了。”
“自家兄弟客气啥。”四疯子摸了摸下巴:“招待我在这里过年就是了。”
“那还不是应当的?”杨老爹笑呵呵的接话:“你这也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