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的夜沉寂下去,明粹宫的照旧热闹。
苏鸢缓步踏入明粹宫,在正殿的廊庑下被拦着。
是沐凝兮贴身侍奉的婢女紫蝶,蹲身行了礼,垂首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未知娘娘深夜驾临明粹宫所为何事?”
苏鸢冷声问:“沐妃呢?”
“娘娘已经睡下了,不能接驾,还请皇后娘娘明日再来。”紫蝶不卑不亢地回道。
画棠听着生气,斥道:“放肆!尊卑有别,岂有后宫妃嫔不迎凤驾的道理?”
紫蝶望画棠一眼,“莫说是皇后娘娘,有一次陛下御驾亲至,瞧见娘娘歇下了也是折了回去第二日再来的,”话里带了丝耀武扬威的意味,“皇后娘娘还是先回去吧,娘娘明日定然去坤极宫请安。”
苏鸢冷笑一声,悠悠道:“多事之秋,谁知明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提步便要往殿内去。
紫蝶见状慌忙上前拦着,画棠闪身上前挡着她,一时一片吵嚷之声。
殿内的沐凝兮终于醒了过来,有些不悦地问道:“外头什么事儿,吵成这个样子?”
苏鸢顿住步子,听紫蝶回道:“启禀娘娘,皇后娘娘驾临明粹宫,奴婢怕扰了娘娘歇息,正劝皇后娘娘择日再来。”
殿内静了片刻,接着便是衣裳的窸窣声。
沐凝兮披了衣裳出来,看向紫蝶厉声斥道:“没有规矩的东西,皇后的凤驾都敢挡,倒教旁人以为本宫是个恃宠而骄、不知礼数的。”
紫蝶唯唯诺诺地垂首听训,“奴婢知错了。”
“还不退下。”
紫蝶应一声“是”便旋身走了。
沐凝兮望向苏鸢,倚着门笑道:“前些日子才和皇后说嫔妾宫中的人伶俐,今日便教皇
后见笑了。”涂了红豆蔻的手指轻抚着下颌,美目流转,便是不施粉黛也美得勾人心魄。
怪道安凌陌那般宠她。苏鸢微微侧首同画棠道:“本宫同沐妃有要事相商,你在殿外候着便是。”说罢越过沐凝兮,提步进了殿内。
殿门缓缓阖上,一地的月光被生生推了出去。
沐凝兮霎时卸下面上的笑意,冷冷看着苏鸢,“什么事?”
苏鸢纤白的指尖轻抚过地上一只鎏金熏笼,勾唇浅笑,“几日前本宫同沐妃说过的话,看来沐妃是一句都未放到心上。”沾了郁积不化的寒意,冷得人心颤。
沐凝兮眸子转了转,冷哼一声,“是又如何。别说那些废话来唬我,你若真敢伤我性命,昭月阁不会放过你不说,陛下也容不得你,”她瞧着苏鸢面色微微变了变,上前一步,“他会恨你入骨。”
苏鸢隐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上次稳婆指控沐妃谋害韩妃的场景历历在目,安凌陌为包庇她将韩慕清同安明月的九死一生置之脑后,身为君王为护她性命宁可枉杀那稳婆,沐凝兮在他心底已那般重要了。
她若杀了沐凝兮,安凌陌势必恨她入骨。
恍神间,沐凝兮已到了她身前,轻声道:“想一想,恨之入骨,他这一生都怨你恨你,你那么爱他,当真愿意如此吗?”
苏鸢眼睑微动,“你即刻离宫,永不踏足金陵城,我饶你一命。”
沐凝兮望着她笑出声来,凄然道:“你以为我还有回头之路吗,我后退一步便是尸骨无存,唯有杀了安凌陌我方可活命。”
苏鸢眸底冷意森然,盯着沐凝兮一字一句道:“便是杀了安凌陌你也难逃一死,到时一盅毒酒捧至你面前的必然是你心心念念的祁皓。”
沐凝兮皱了眉,高声驳道:“不可能,祁将军若夺得江山我居功至伟,他绝不会害我。”
“怎么不会,兔死狗烹,自古如此。我在他身边十二年,太清楚他的性子了。”苏鸢看着沐凝兮忽觉悲凉,她当日被祁皓逼死前的绝望凄楚,穿魂裂魄,生生世世的烙着彼时的痛苦,刀斧下死一千次都不及彼时的心痛。
怔了片刻,沐凝兮忽地放声大笑,“苏鸢,你费尽心机离间我们,说到底就是为了保住安凌陌的性命。”
“执迷不悟。”苏鸢低声叹一句。
沐凝兮看着她,“你倒是痴情,他都将你赠的碎音笛转手赏给我了,你还一心替他着想。”眼角眉梢尽是卑劣的笑意,那笛子是她偶然看见向安凌陌要的,他犹疑了一阵子才赏了她。可一想起那日咸福宫中苏鸢看见她手中碎音笛时眸底的一闪而过的伤心,便觉得快意。
苏鸢轻轻咬唇,低眉道:“我爱他。只要他平安,他便是恨我一生我亦心甘情愿。”说着抬眸望向沐凝兮,眸光冷冽。
沐凝兮面色一僵,有些无措地望着苏鸢——她方才的眼神分明是起了杀心。
苏鸢从桌上执起烛台,将跳跃的烛火伸向屋内的帷幔。瞬息之间,帷幔被点燃,火光迅速蔓延着,一下下舔着屋上木制的房梁。
她要烧死自己。沐凝兮慌了神,旋身便要往殿外跑,哪知刚走出两步身子便软得不听使唤,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沐凝兮看着室内的火光,神色惊恐。
“你身居昭月阁,不曾听过一种毒叫软骨香么?”苏鸢回眸看她,一张脸被火光映得明灭不定,蓦地可怖。
软骨香外形与普通香料无异,燃在炉中也没有气味,却能让人逐渐手脚无力,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苏鸢来之前便一服过了解药,方才抚过地上那鎏金熏笼时暗自扔了一块软骨香进去。
屋子是木制结构,火光愈燃愈烈,苏鸢一扬手,将烛台扔到了屋内的架子床上,缓步走到沐凝兮跟前,低眉看了她许久,张了张口,却终究是默然。
沐凝兮伏在地上,嗅着一口烟,皱眉咳了好半晌,手脚动弹不得,便抬头恨恨盯着她,“苏鸢,你好狠……”边说边咳,五官挤在一处,狰狞的很。
“你不会被烧死,明粹宫的人很快就会来救火。你只会被浓烟呛死。”苏鸢说着吸入一口烟,剧烈地咳嗽着,冷冷看一眼沐凝兮,回身出了大殿。
画棠心惊胆战地望着殿内愈来愈亮的火光,直到望见苏鸢出来才松了口气,“娘娘吓死奴婢了,娘娘若再迟些出来,奴婢便要进去救娘娘了。”
苏鸢扶着廊庑下的柱子躬下身子狠狠地咳着。
火苗蹿上了屋顶,已隐约听见有内侍高声喊着“走水了”,奔走呼号。
画棠替苏鸢拍着脊背,忧心忡忡道:“已有人来救火了。娘娘咱们得赶快离开,被撞见就麻烦了。”
火烧得木头哔啪作响,不知遮住了多少恩恩怨怨。
苏鸢直起身子,回眸深深往殿内望一眼,由画棠扶着离开了明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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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中一场大火来势汹汹,不仅一座金雕玉砌、富丽堂皇的明粹宫毁于一旦,宠冠六宫的沐妃娘娘也香消玉殒。天子悲痛万分,罢朝三日。
咸福宫中,苏鸢快步走到了韩妃的床榻前,看着面色发白的她皱眉。
韩妃弯了唇笑,正欲开口忽地捏起帕子捂在唇边,一阵剧烈的咳嗽。许久才止住,看着苏鸢轻声道:“早春天寒,出来斗篷都不知道披一件,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苏鸢瞧见那白色帕子上赫然一滩血迹,忙问道:“怎么都咳血了,看过太医了吗?”
韩妃将那方帕子丢开,握了苏鸢的手,“不碍事的,太医开了方子,照着吃一个月的药也便好了。”
苏鸢眉蹙得愈发紧,道:“你也是,裕妃病逝一直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旁人提都不敢提,你这么去碰他的逆鳞,难怪他雷霆大怒,换作我也不能饶了你,”瞥她一眼,嗔道,“也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招。”
韩妃浅笑,“陛下今后定然再不教我侍寝了,这一脚挨得值当。”
一名宫女端了红木托盘进来,到韩妃身前轻声道:“娘娘,药煎好了,该用药了。”说着将托盘搁在一侧高几上,往韩妃身后垫了一个蓝底白牡丹靠枕,扶她坐了起来。
韩妃端了盛药的小碗起来,刚凑至唇边便咳了起来,险些将碗中的药洒出来。
苏鸢昨夜肺里吸了烟,忍不住也咳了起来。
韩妃看着她,笑吟吟地说:“别人咳,你也咳,存心取笑我不是,”将手中的小碗递到她面前,“喏,将这药先让与你。”
苏鸢掩唇笑了好一阵子,冲韩妃道:“别贫了,趁着现在不咳赶快喝药吧,一会儿该凉了。”
韩妃饮过药,“听说昨夜明粹宫失火,沐妃殁了?”将碗搁下轻声问道。
苏鸢点点头,淡然道:“陛下悲痛得很,罢朝三日,教内务府将其以皇贵妃的礼制下葬。”
韩妃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好端端的怎么会失火呢,而且阖宫的内侍婢女都没事,偏偏韩妃……”
苏鸢垂眸转着腕上的镯子,“陛下亦觉得蹊跷得很,正派人彻查,”看了看韩妃的神色,含笑道,“姐姐如今已和宫中的恩怨是非没有关系了,安心养好病,将公主抚养成人方是正经,旁的事无须多想。”
她已将韩妃当做亲姐姐看待,她满手血腥的过往,不想教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