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在攻城。
数以百计的投石车扔了霹雳弹出去,尖厉地划破三月春光,呼啸着砸在一座风华无双的金陵城内,王公贵族的豪宅同勾栏瓦舍瞬息化作废土,葬入滔天烈焰中。
到处都是奔走呼号的百姓,于遍地火光中哭嚎,仰首望去,半空的火球织一张勾魂索命的网,收缚在无处可逃的渺渺百姓身上。
哀鸿遍野,声彻寰宇。
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火球,灼伤了东风,燃尽了流云,只可惜是在白日,若放在夜间,定是万千陨星一样的璀璨壮丽。
霹雳弹每落地便是一声巨响,震得深宫抖掉一层浮灰,震得太极殿文武百官胆颤心惊。
安凌陌高坐在案后,冕上的十二串垂旒在面前微晃,他双手置于膝上,眸光冷清,瞧着象笏后窃窃私议的臣工。朝中臣子已携妻带妾地逃了泰半,又心照不宣地病倒了许多,余下的碍于声名的推诿不过的今日立在殿内的不过二十余人。
他身侧立着李愿,朗声念着:“朕七岁践祚,至今三十余一载,外无拓土之功,内无富民之政,愧先祖剑决浮云之志……”是他的罪己诏,写了一夜,李愿已不紧不慢地念了小半个时辰了,念得喉头发干。
哪里还有人听得进去,只有外头的霹雳弹炸响在耳畔,砸得人心惶惶。
有士卒一路疾步进殿,到御前跪倒,“启禀陛下,叛军攻势凶猛,我军兵寡,分守各城门难挡其势,李将军已令聚兵退守宫城。”
众人哗然,适才皇宫安然,只因其在投石车射程外,如今将城门拱手相让,如何躲得过密雨般的霹雳弹。到时莫说微若蝼蚁的人,便是巍巍皇城也要被夷为平地。
安凌陌神色如旧,缓缓抬起手来摆了摆,教那士卒退下,微微侧首冲李愿道:“接着念。”他眸底只有结霜凝雪的冷,没有半点亡国君的仓惶。
殿上有的是人忧心如焚,不待李愿再开口,已出列跪倒,“叛军已势不可挡,覆水难收,陛下何必苦守,不若献城纳降,只当是可怜城内百姓。”是户部尚书胡庭正,龙钟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安凌陌只冷冷吐一个字,“念。”旒珠后的神情不甚分明。
李愿闻言正欲开口,众臣已纷纷跪扑到御前,频频叩首,哀哀切切地说,说大势已去,说保全百姓,说晋愍帝口衔玉璧出城纳降。翻来覆去地说,实则怕的,还是叛军悬于顶上的霹雳弹。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铁了心要殉国,他们何必为他大燕江山陪葬。
待众臣子说累了,安凌陌方冷冷开口,依旧言简意赅,“朕有诏,诸公静聆。”
李愿会意,接着适才教那士卒打断的地方往下念。
冗长的一篇诏书,不见首尾,跪了满地的臣子静听了好半晌,等不到头,终于忍不住出声截住,“陛下,”都察院右都御史郑攸悲声唤道,伏地稽首,“叛军暴虐,臣等佐政数十载,已老迈不堪,求陛下体恤。”什么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什么临危一死报君王,都是书生意气,统统比不得身家性命。
安凌陌静默望着他,心底是漫无边际的悲凉,这便是追随他的臣子,他们贪生怕死,他们苟且偷安,他们折节纳降……他恨恨咬了牙,“祁皓叛君窃国,大逆不道,朕岂可畏死而降!”
殿内悄然,“陛下……”郑攸垂首踯躅了半晌,叛军顷刻便会到宫城底下,霹雳弹亦旋踵可至,耽搁不得了。
他起身,直盯着安凌陌道:“圣人有训:民贵君轻,陛下不知利害,臣等替陛下决断。”提步便望御案后去。
李愿一惊,连忙挡在他身前,高声喝道:“大人为臣多年,莫失了朝堂奏对的礼数。”
郑攸急急回首冲众人道:“诸公要坐视叛军屠戮我大燕百姓吗?”这是要胁迫天子纳降。众臣醒悟,稍作权衡便齐齐拥了上去,绑也要将天子绑到祁皓面前去。
安凌陌霍然起身,一掌拍在案上,愤然斥道:“你们敢犯上?”
话音未落,诸臣已环伺其旁,连推带扯地将人往殿外拉,依旧有人惺惺答,“臣为苍生计,陛下恕罪。”
宫中侍卫都去守城了,李愿亦被三五个大臣困住,动弹不得。可怜九五至尊,挣不过人多势众,被一路往殿外宫门方向拉扯,冕旒被挤落在地上,教攘攘人群踏得支离破碎。安凌陌恨声道:“逆臣……逆臣……”
一路到宫门前,一众朝廷重臣着绯色朝服,腋下夹了象笏,提着官袍一路小跑过来。李愿蹒跚追在后头。
叛军已围在了宫城下,只是整整十万大军尾大不掉,挤都挤不到城墙下,反束了手脚,前头人搭了云梯,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城楼上守着的将士齐齐引弓,一时间飞矢如蝗,自云梯坠亡的叛军不计其数。
李修远伫立于城楼上,统筹战局。一回头,望见宫内城楼下一众臣子簇拥着皇帝。
他锁了眉,匆匆下来,到安凌陌身前见礼,“此地凶险,还请陛下移驾。”一堵宫墙外的喊杀声振聋发聩,他自己亦不知晓这摇摇欲坠的宫城能撑到几时。
郑攸急声道:“陛下体恤百姓,已决意献城纳降,请将军即刻开宫门。”
李修远一惊,抬首狐疑望向安凌陌。
安凌陌一路挣扎,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手臂依旧被死死按着,他咬牙切齿地瞥过诸臣,恨声道:“言降者,斩。”
李修远瞬时明了,一众朝臣为自保竟敢胁迫天子纳降,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他猛地起身,右手就势按上了剑柄。
郑攸快他一步,上前按住他拔剑的手,“大燕覆亡势不可挽,将军何必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李修远一双狭长眸子死盯着他,盯得人心生寒意。郑攸缓缓松了手往后退,一柄长剑骤然追了上来,狠狠没过胸膛,自后背穿出。两朝老臣,名高位重,还未及出声便歪倒在其余朝臣脚边,身下迅速漫开的血泊触目惊心,骇得众人悚然后退。
李修远抽回剑,剑尖犹滴着血,眸光冷冽地扫过诸臣,“言降者,斩。”重复着君命,话里腾起杀机。安凌陌身侧拉扯着他的臣子悻悻松了手。
宫城外,叛军拉出了冲车,粗重的撞木一下下砸在宫门上,势不可挡,城内燕军死死抵着宫门。
安凌陌从容道:“将军只管战,朕在此处,必与众将士同生共死。”
李修远紧紧咬牙,低眉拱手,“臣,领旨。”他折身往城楼上去,一步一步,身后日光浸过烽烟,倾颓寒瑟如晚照。
都知晓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依旧要去战,不死不休,为的不止是一座气数已尽的江山,是可鉴日月的忠义,是死而不朽的气节,是对家国天下的悲壮的守望。
一丈远,身后有人喝道:“李修远。”
他顿足回身,是涿霜——不知何时入了宫,一柄剑横在安凌陌颈间,冷眼看着他,威胁道:“开宫门。”
群臣怔然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袖手立在一旁,呆若木鸡。
安凌陌却面色如旧,从容理了理衣衫,大有慷慨赴死的架势,颈间利刃擦破了皮肉,渗出血珠来,“朕乃天子,不辱于贼人之手,朕自己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宁可自裁。
涿霜有些气急败坏,只冲李修远道:“将军莫忘了与阁主之约。”
李修远紧了紧手中的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早该杀了你的。”阮轻痕暗中曾找上他,许以高官厚禄,要他助祁皓谋逆,名珍美姬不知送了多少,连削金断玉的涿霜剑都舍得割爱。他假意应下了。
利欲熏心的逆臣他做不来,若非对涿霜有情,也不会留她至今日。
涿霜不理会,仍道:“开宫门。”天子性命系于她手,不信不能逼他就范。
安凌陌看见李修远执剑的手微微发颤,晓得他心内波折,微叹一声,“朕累国累民至此,无颜苟活,将军毋以朕为念。”
撞木仍不知疲倦地撞向宫门,沉闷地“咚”一声,仿佛垂死皇城的一声闷哼。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宫门轰然塌了,叛军已浪潮一般涌了进来,有人一面高呼,“取景宁帝头颅者,封万户侯。”
大燕亡了。
众人怔然间,适才作壁上观的燕臣中,忽地窜出一人来,夺过涿霜手中的剑,朝着安凌陌劈去。是胡庭正,他不奢求食邑万户,只求自全性命,杀了困守宫城的天子,好去向祁皓邀功。
李愿就在安凌陌身侧,一个闪身挡在他身前,结结实实挨下这一剑,从左侧脖颈直劈到右侧腰际,是下了死手的。逆臣弑君,李修远近前一剑杀了胡庭正。
李愿回眸望一眼安凌陌,惨淡一笑,身子瘫了下去,已没了生息。
“李愿!”安凌陌疾呼一声,上前扶住他。自幼便是李愿陪着他,从不受待见的六皇子到父兄皆亡年幼践祚的天子,从大权旁落的傀儡皇帝到生杀予夺雷厉风行的君王,这一生风起云落他都在自己身边,仿佛他这一生便是为自己而活一样,最终,也是为自己而死。
安凌陌眸光狠厉扫过诸臣,要将人寸磔一般,往日朝堂上的君君臣臣不知有多可笑,不过是一个万户侯便可弑君,为九五至尊的位子便有人搅得生灵涂炭。
城上燕军冲下城来同叛军混战在一处,你死我亡,昔日威严庄重的皇城已成修罗场。
李修远急急拉了安凌陌,“叛军已破宫城,臣护送陛下出宫。”
安凌陌轻轻摇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诸臣可叛大燕,朕不可叛苍生、不可叛先祖。”
叛军还在往宫内涌,李修远回头望一眼渐露败势的燕军,急声道:“陛下若不保全性命,谁人去图复国大计?”
安凌陌苦笑,不过是痴话,坐拥江山时满朝文武都不肯竭力舍命去守,国破家亡,谁又肯同他孤注一掷地去复国。
身后兵戈声忽逐渐止住了。
李修远不由回眸,适才混战的士卒让出一条路来,有人自宫门外进来,一步一步缓缓到中央站定。
是苏鸢和祁皓,她贴在他身后,一把弯刀就抵在他喉上,“叫你的人都退出去。”扬声说给所有人听。
祁皓右肩负了伤,血洇湿了半副甲胄,面带愠色地挥了挥手,攻入宫内的叛军依言退了出去。
“鸢儿。”安凌陌起身,遥望着她皱了眉唤道,话底浸了伤心,他千方百计地送她走,她还回来做什么。
苏鸢深深看他一眼,还好,他尚好端端地立在她面前唤她一声“鸢儿”,国破家亡,他形容落魄,到底性命周全。临别前她甚至不敢奢念此生还能再见他一面。苏鸢心底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她飞马赶回金陵时城门紧闭,越不过十丈高的城墙,她急得要发疯,城中皆是李修远的兵马,杀了天子向新帝换一世富贵易如反掌。她担心他被逆臣所害。少顷叛军兵围金陵,李修远率军拼死抵抗,她心中才安定下来。
苏鸢右手执刀,架在祁皓肩上,刀背压在他伤口处,弯回去的刀尖便抵在他喉上,她右手一颤便是见血封喉。只是她腰上有伤,左手死命按着,血仍顺着月白裙角滴到地上。
祁皓面目阴沉,冷冷一笑,“我救过你性命,你不能杀我,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前世已还清了。”苏鸢面色惨白,贴到祁皓后背上,手臂绕过他的肩,换了刀刃抵着他的喉咙。她几乎是倚着他才能站稳。
祁皓只觉身后衣衫被温热的血打透,她腰上的伤竟那样重了。
祁皓指挥三军攻打宫城时,忽瞥见伏在屋顶的苏鸢,接着一柄弯刀便迎面飞来,他匆匆侧首,弯刀便狠狠劈在了肩上,深可见骨。苏鸢飞身过来,他身侧护卫齐齐发难,一记暗器狠狠钉入她腰际,直至她的弯刀贴上他喉咙,众人才不敢再轻举妄动。
才有了现时现地的一幕。
城上立了三五个人,都是昭月阁的杀手,伺机营救祁皓。涿霜仰首,一眼望见城楼上信手摇折扇的阮轻痕,连忙找了过去。
苏鸢环顾一周,“教你的兵马都退出金陵去。”她气息不稳,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急着逼祁皓退兵。
“我退兵,大燕便能起死回生么?愚不可及。”觉察到她身子蜷了蜷,祁皓眸光一闪,猛地抬手,一把死捏住苏鸢的手腕,趁她使不得力,挣开她的钳制。
苏鸢脚下不稳,身子一歪,跌入飞身上前的安凌陌的怀抱。
李修远觑准时机,提剑冲了上去,祁皓拔了剑匆匆应战。适才退出宫外的叛军又蜂拥而至,与燕军混战在一处。
她流了那么多血,洇湿了整副裙面,安凌陌心惊肉跳,横抱着她一路往太医院去。半途听得她轻声唤自己,“安凌陌……”
他又气又怕,“你还回来做什么……怎么就不明白朕的心呢……”
她气息奄奄,却仍旧在惋惜,“差一点儿,差一点就能逼他退兵了。”
安凌陌步履匆匆,几乎要哭出来,“只要你安好,国破家亡朕都无憾无惧。”
苏鸢眼角淌下泪来,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泣声道:“楚将军的七宝手串……不是我送的……我不喜欢他……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只剩最后一口气,她也在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意。
安凌陌步子顿住,潸然泪下,喉头哽咽得说不上话,半晌才道:“朕都知晓,是朕不好……”他心口针扎一样的疼,也不知当初怎么想出这么个昏招,伤她这般深。
苏鸢闻言浅浅一笑,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当年在天坛外……我义无反顾地跟你走……该有多好……”
她偎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想,想这样也好,没有背叛,没有辜负,他们相偎相依,纵死也魂梦与君同。不似前世,他们堂前对饮,猜的,是酒里有没有毒。
安凌陌下颌抵在她额上,满面泪痕,低声道:“朕从来都知晓你的心意,是朕不好,朕嫉妒楚归淼。引弓策马、百步穿杨,他懂得你的好,你们珠联璧合,朕连弓都拉不开……”
他喋喋说着,缓缓低眸,怀中人已没了生息,面容苍白又柔和。
“鸢儿……鸢儿……”他肝肠寸断地轻唤,杜鹃啼血一般,直至哑了喉肠。
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楚归淼在崇安寺山门前踯躅良久,终究还是了回了金陵城。他心怀家国天下,纵使没有官职没有兵权,也慷慨悲歌去赴死。
宫中形势已定,李修远与麾下一万将士皆力战而死,无一举降,无一生还。祁皓立在宫城上,看着城下的一人一骑,有些费解——这样一个无能的君王,治得大燕江河日下,哪里值得人前赴后继地以命相殉?
意兴阑珊地一扬手,城上的弓箭手松了弓弦,一代名将楚归淼旋即万箭穿心而死。
祁皓负手遥望遍地硝烟的金陵城,勾唇道:“金陵风华,可惜了。”
有士卒走来,到祁皓跟前见过礼,道:“禀将军,找到景宁帝了。”在太医院前一处游廊内,祁皓匆匆赶去。
安凌陌就倚着廊柱而坐,紧紧拥着气绝多时的苏鸢,腹部深切了一柄弯刀,也没了生息,不知是殉国还是殉情,令人唏嘘。
天下大势,尘埃落定。祁皓身侧副将有了悲天悯人的心境,低声问,“将军看,可要合葬?”
他肩上的伤隐隐作痛,错牙一笑,阴恻恻道:“不,不许合葬,废后焉能入皇陵。将她尸身随两军战死将士一同火化。”他终究恨她背弃了自己。
江山易主。
祁皓志得意满地走过御露台,走过丹墀,走过太极殿,走过勤政殿。
勤政殿的金丝楠木翘头案上有一只匣子,里头是一管玉笛,沉黑剔透的墨玉,上刻有“碎音”二字。
是苏鸢的东西,被安凌陌珍而重之地摆在案前。祁皓莫名动了气,挥剑劈下去,玉笛霎时粉尸碎骨,连同笛中的少年,一齐魂飞魄散。
后人记取,燕国覆亡时正是烟花三月,满城芳菲色,可惜遍地烽火,零落了漫城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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