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冒出来,顾晏都被吓了一跳。
她瞥了眼“春风得意”的某人,暗暗藏起了这点小心思。
不知不觉中,宴会就接近了尾声。
关荣山只待了片刻,就借口身子不适,提前离场。
沉默了多时的关梦月终于登场。
她走到厅堂中间,冲两旁的客人微微颔首,微笑道:“众所周知,盛夏已至,金陵周边城池极大可能会有流民逃窜过来,不仅会破坏金陵百姓的生活,还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可预知的危险。我们既是金陵一份子,理应为百姓着想。今日设宴诚邀诸位前来,也是想借此机会集思广益,解了这燃眉之急。”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人身上缓缓掠过,“不知在场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厅堂内却鸦雀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谁要来做这第一人。
一片安静中,一名蓝衣公子问道:“关小姐,就算大家各抒己见,但也只是嘴上功夫,又不能一一实施,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晏点点头,这是个明白人。
再一看那张脸,十分陌生,便想着回头再去打听这人的身份。
江寒舟见她盯着那人看了许久,眉头微微皱起。
从此,他的小本本上又多了个无辜的人……
这时,关梦月又说道:“刘公子此言差矣。既是为民谋福祉的事,当然都是有意义的。除此之外,我们还会把诸位想好的点子搜集起来,快马加鞭送至京城周洪章太傅的府上,请他评出最有意义的几条,呈送至御案之前。”
这个,就很有吸引力了。
要知道,周洪章太傅可是倍受陛下推崇敬重的朝廷元老之一,不仅德高望重,而且门生无数,多少人考科举求功名,就想着能拜入周太傅门下。
若是能借此机会入了周太傅的眼,简直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一时间,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而刘英朗并没有轻易相信这些话,而是谨慎地问道:“关小姐,我们写的点子,都会送到周太傅面前,给他点评吗?”
“刘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巡抚府?”关梦月不答反问,眉宇间蕴藏着一抹高傲,“周太傅关心民生福祉,我等虽身轻言微,但也希望能够贡献一些微薄之力。”
众人纷纷附和起她的话。
刘英朗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而此刻,顾晏坐在位子上,听着这些话,突然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半夏偷偷地问她,“小姐,这周太傅是很厉害的人吗?”
“应该是吧?”
顾晏有些心不在焉,但怎么厉害,还不是对江寒舟万分礼遇?
这么想来,似乎大理寺卿更厉害一些。
半夏又问,“小姐,他们写出了点子,就一定能送到周太傅面前吗?奴婢常听说,这世上欺世盗名之人数不胜数,万一他们想出好点子,却被别人据为己有,岂不亏大了?”
她可没忘记,当初顾三小姐“冒领救命之恩”的事。
至今,都还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而这,同样也是顾晏怀疑的地方。
可没等她多想,关梦月已经拍拍手,一群丫鬟鱼贯而入。
前面十多人先替众人清理出桌子,后面十多人手上则捧着笔墨纸砚,发放到每个人的桌子上。
很快,厅堂里就安静了下来。
众人都在提笔写字,或拧眉沉思,或窃窃私语,对此颇为认真。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参加科举考试呢!
顾晏静静地坐着,也清楚这些人认真的初衷,只是为了能够在周太傅面前大放光彩,倒也不怎么感兴趣。
而关梦月像是巡堂的夫子巡视到此处,看她一手托着腮,纸上一片空白,不禁好奇道:“顾二小姐为何不下笔?”
“在想。”顾晏懒洋洋地回答。
关梦月眼里划过一丝暗芒,却笑道:“来金陵之前,曾经听闻顾二小姐有才有貌,堪称我辈楷模。今日倒是可以一饱眼福了。”
平白被夸了一顿的顾晏:“……”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
刚想说什么,关梦月却已经走开,而后就停在了江寒舟的面前。
她看了看空白洁净的纸,同样诧异道:“江大人为何也不下笔?”
江寒舟只是凉凉瞥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足以让她遍体生寒。
关梦月呼吸一滞,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非比寻常的身份,带着几分歉意道:“是我糊涂了。想必江大人早已是胸有成竹,自然是这样的……”
说完就跑,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顾晏看得瞠目结舌,不禁感慨起这份差别对待。
没过一会儿,众人纷纷停笔。
那些丫鬟早就伺候在一旁,见状连忙走上去收纸。
当收到顾晏时,那丫鬟明显一愣,拿着那张空白的纸,一时犹豫不决。
“怎么了?”
关梦月走过来,看到那张纸上依旧空白无一字,沉声问道:“顾二小姐为何不写?”
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
顾晏却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关小姐不知道原因吗?”
关梦月:“顾二小姐真是说笑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原因?”
顾晏缓缓说道:“刚才,关小姐只说了要写点子,但没有说明,这点子是针对什么的呀?我在想着,金陵城往年的确有不少流民作祟,但那期间也有过洪灾、旱灾、蝗灾。这么多,又该写哪一个呢?”
有人当即讥笑道:“那还不简单?全部写了呗?”
“那敢问公子,你全部写了吗?”顾晏问道。
那人面色一难,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嘴硬道:“自然是没有。但关小姐既然没说是哪一种,只要写了就是对的。怎么说,都比你交一张空白纸要好吧?”
顾晏无奈摊手,“我也是出于无奈啊!一开始,关小姐也没说清楚……”
见她要把锅都甩到自己的身上,关梦月脸上满是阴霾,怒道:“顾二小姐真是巧言令色!黑的都被你说成白的了!该不会是你自己想不出来,才存心找事吧?”
“巧了,本官也没写,”江寒舟摇晃着手中的杯子,懒洋洋道,“关小姐难道也以为,本官是存心找事的?”
关梦月眸光一闪,目光在顾晏和江寒舟的身上转了转,心里却十分不甘。
但她不好跟江寒舟正面对上,只是对两人分别道了歉,便揭过此事。
只是,在路过顾晏那一桌时,特意顿了下脚步,瞪起了顾晏。
顾晏展颜一笑,模样却十分乖巧。
关梦月却差点气炸了。
半夏偷偷地把奶杯递出来,担忧道:“小姐,您怎么就这么能招惹人呢?”
这就把主人家得罪了,又该如何是好?
顾晏也很无奈,“我没主动招惹她!就光坐着动了下嘴皮子,哪里知道会这样?”
半夏:“……”
光动下嘴皮子就能气死人,还不算招惹?
她收回了奶杯,谨慎而严肃地说道:“小姐,等回去后,咱们去拜拜佛吧?”
人在安静坐,祸从天上来,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顾晏却道:“不去。”
去拜那群老秃驴,还不如拜林逸清。
那双阴阳眼,可是人间至宝!
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那边关梦月也已经开始筛选了。
在原先的规则中,关梦月就提到过,先是把众人的点子搜集起来,再经由金陵城比较有名望的夫子统一筛选,排行前十的就会统一整理起来,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周太傅手中。
到时,就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开始。
一想到那个结果,大部分人都开始期待起来,有些甚至还伸长脖子往上面看去。
顾晏看着那些面泛红光的人,心头好一阵鄙夷。
关梦月的动机,还有待确认。
她可没这些人那么好骗,以为关梦月会把点子全部呈送到周太傅面前。
许是有了顾眉“冒领救命之恩”在前,她从来不敢轻易这些人。
谁能知道关家父女是什么目的呢?
不过,这些她也只是藏在心里,并没有对外说。
当不经意对上江寒舟的眼神时,她眉头一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一时间,心里更加有谱了。
而这时,夫子已经统计出来排名前十的点子,并且当场念了出来。
顾晏仔细听着,却发现每个人的方向都不同,十个里面,两个是针对洪涝灾难,三个是针对难民控制,剩下五个都是针对旱灾的。
竟无一人是针对瘟疫的。
也难怪这些人想不到这个层面上。
毕竟,瘟疫这东西,一旦出现就是死伤一片,谁都不肯去猜测这样的情况。
当然,顾晏也没有蠢到去提醒他们。
她来这里,本就是无奈之举,纯粹就是想要打探这个关梦月的虚实。
但结果,却大失所望。
如今只盼着,这里的事情赶紧结束,她好回去歇一歇。
却不想,有人并不想让她如愿。
只听关梦月问道:“这些法子,顾二小姐以为如何?”
“挺好的。”顾晏好歹没再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反而是岔开话题,问起了其他的事情,“刚才听说,这些都是要快马加鞭送去京城的。不知道关小姐安排了多少车马和信使,中途打算停多少驿站啊?”
关梦月一愣,似是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禁嗤笑道:“顾二小姐倒是关心此事。若是你现在写下了相应的点子,说不定还能赶上!”
但是,写是不可能写的!
顾晏只是状若无意道:“刚才听关小姐提起此事,还以为你已经提前谋划好了呢!看来,一切都还在谋划当中?莫不是没想过送上去吧?”
此言一出,刚才参与了的人,眉头齐齐皱了起来。
他们的目的,本就是要借此机会攀上周洪章太傅。
但寻常人难以见到太傅一面,便也想着,能够借此机会出下风头,也是极好的。
因此,刚才想办法时,也格外积极和尽心尽力。
可若是关梦月没打算把这些东西呈送入京……
那意味着什么?
这些东西又将会去往何处?
顾晏的话,就像是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此刻很快就生根发芽。
关梦月没想到,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要抹杀掉自己的辛苦,顿时被气笑了,“顾二小姐,虽然你想不出点子,但你也不能这么诋毁我吧?我可是辛辛苦苦,为了诸位谋划的……你这么质疑我,又是什么居心?”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暗暗心惊。
没错,她的确打着把这些点子占为己有的主意,想着能够在周太傅面前过一下眼。
只是她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才在丫鬟的建议下,趁此机会搜集起来,等选出合适的点子就据为己有。
至于那些呈送入京的说法,也只是个借口!
她借此机会盗取名声还来不及,怎么会替这些贱民交给周太傅呢?
到那时候,谁还知道这些主意是不是她想出来的。
但她没想到,顾晏竟然能一眼识破她的用意,甚至还当场说了出来。
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顾晏却否认:“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啊!”
端的是无辜无害天真无邪!
关梦月又冷笑道:“顾二小姐,有时候不聪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自知之明。你就算见不得咱们好,也不至于这样来闹事吧?”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
顾晏不由得收敛了笑意,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江寒舟问道:“关小姐,有句话,不知道本官是否该讲?”
“江大人是贵客,有话不妨直说。”对江寒舟,她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去放肆无礼。
江寒舟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开口,“本官刚接手大理寺时,曾经判过一起案子,说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拿了京城绣娘的独门手艺,想要去讨好宫中的贵人,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驱逐出京城的事。不知道关小姐对此可知情?”
关梦月面色惨白,勉强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江大人说笑了。我一直都在江南地区行走,已经很久没去过京城了,又岂会知道这些事情?”
只是,众人看到她的表情,多少有些嘀咕起来。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一听就发觉有猫腻,有些胆大地开始问江寒舟,“江大人,我们都是孤陋寡闻之人,可否细说一下?”
关梦月笑意一僵,心里早已在骂娘,却不好表露出来。
而江寒舟只是看了她一眼,却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就是个关于“冒领功劳”的事。说的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太后生辰前夕,想要送一幅寿礼。但她自己又什么都不会,只好把目光放到尚衣阁的礼物上。
当时,尚衣阁还只是个小作坊,并没有现在这么出名,但那千金小姐则打着呈送贡品的主意,把尚衣阁的寿礼拿走,结果在寿宴上大出风头,还得到了很多好处。
而尚衣阁的管事本想能把作品发扬光大,结果等来等去,那寿礼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后来某一天,尚衣阁的管事听到有人议论寿宴上的事,得知自己的作品被人据为己有,当场气得直接去大理寺报案。
案子是由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江寒舟主审的。
江寒舟的心狠手辣众人皆知,更是为了此事,直接入宫觐见皇帝太后,这才揭穿了那名千金小姐的面目。
而那位千金小姐也受到了惩罚,从此后再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更是连累得父亲也受了贬谪,被下放到了江南地区,当一名知府。
众人听完,不禁感慨唏嘘,有些还义愤填膺起来。
有时候,冒领功劳可比强取豪夺令人气愤得多了。
有人问江寒舟,“江大人,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敢如此无耻?”
“对呀,江大人,你说出那名字,好让我们擦亮眼睛,再不与这样的人来往。”
“江大人说一说吧……”
那些人说得越多,关梦月的脸色越苍白。
直到江寒舟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众人才察觉到不对劲儿。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咦,为何关小姐的脸色白得跟死了老爹一样?
有些心思活络的人早已联系起来,心中想出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他们记得,当初关荣山刚到江南地区时,也只是个知府,曾经还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关荣山是被自己的女儿连累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名窃取了尚衣阁手艺的人,就是关梦月?
众人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是她,几年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现在集思广益,极有可能也是一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把他们的想法据为己有。
众人开始不舒服了。
饶是谁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法子,结果会被人窃取时,都无法接受,更何况,那人还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
于是,有人开始发问,“关小姐,请问您准备何时入京?准备多少车马信使?”
刚好就是顾晏刚才问过的问题。
而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厚道,对顾晏羞涩一笑,顾晏大方地回以一笑。
美人一笑,蓬荜生辉!
不少人倒是对她产生了不少好感。
见到这一幕的江寒舟当即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带着杀气扫过去,那些人刚伸出的头顿时缩了回去。
大理寺卿突然变得好可怕!
而关梦月没想到会有这么拆自己的台,偏偏江寒舟说得还很巧妙,并没有指名道姓。
她到底心虚,当年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影响还是很大的——
比如说,她名声尽失,不得不离开京城;
再比如说,尚衣阁从此一跃成为京城最出名的店铺,基本都是踩着她上位。
她想了想,便道:“诸位也知道,金陵距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但准备车马信使,也是一会儿的事情。公子这么问,莫不是对我们关家的马匹不放心?还是需要我去把爹爹请过来?”
见她把自己的爹搬出来,那人犹豫了下,便讪讪然地揭过。
但他这么做,不代表有人会这么做。
在场的不少人是读书人,心气儿高,骨气儿傲,再加上都很清楚关巡抚不可能常年留在金陵,做起事情来也没那么忌惮。
刘英朗说道:“如此看来,关小姐定然是没准备好了。也罢,既然如此,那就等关小姐准备好再说吧!这纸,晚点再给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就起身,朝那些夫子走去,直接把自己的纸抽了出来。
关梦月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信不过我们巡抚府?”
“关小姐误会了。我只是说晚点给,没说不给!”他道,“再说了,当初提出的这个想法,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就算我不给,你也不好说什么吧?”
关梦月的确不能说什么,相反,他这么一闹大,她还得恭恭敬敬地把此事揭过。
但她不甘心!
本来谋划得好好的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就是江寒舟和顾晏惹的祸!
这对狗男女,简直是瘟神!
旁人不管她怎么想,只是看到刘英朗拿着东西走了下去,便也陆陆续续有人走上去,到了最后,那些夫子手里,还只剩下寥寥几张纸。
与之前形成极其鲜明的讽刺意味。
关梦月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连场面话都维持不住,当场就推说头晕,暂时回屋。
她一走,在场的人反而气氛活跃起来,纷纷走到江寒舟面前,探听起当年的事。
对于这种宣扬恶人坏习的事情,他也很卖力。
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关梦月说了小狐狸的那一句,不聪明!
而关梦月回到屋子后,当即打碎了一个古董瓶子,又扇了一个耳光,怒道:“滚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着,她又踢起那婢女来。
婢女连连求饶。
这时,房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关小姐何必如此动怒?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岂料,关梦月听到这些话,立即走上去说道:“你是不是有办法?快说!”
那人道:“江寒舟不好对付,可以留给巡抚大人。但那个顾晏不是很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