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意是新妇,身上的衣服还是喜庆的颜色,本来她眉眼柔和大方,这样的色彩,倒是让她的面容多增了几分锐意,因嫁过来后,头发都拢在一处,上面簪着和身份匹配的金玉银饰,气势便被衬出来,叫人不敢小觑。
就连方才话语不停的万嬷嬷,这会儿都停了嘴,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心想,这午时三刻,是问斩的时候,据说这时候阳气最盛,妖魔鬼怪无所遁形,所以斩了人,那魂魄都无处可逃,这个时辰,对于做了错事的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兆头归兆头,她有瑛贵妃撑腰,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万嬷嬷究竟有什么样的心思,岚意多少能猜到,她也知道这种人一次两次的打压,是不会得到教训的,总得要慢慢来,直到捉到滔天大错,才能发作,眼下把瑛贵妃往府里安插人的心思给收敛住了,才是关键。
她入座,受了众人的礼,环视了一周,眼角微微上挑,轻笑道:“今日第一次清王府的帐,一时忘记了时辰,各位等急了吧?”
万嬷嬷行了礼,依旧是那副稳重模样,“王妃说哪里话,我们做奴婢的,等王妃那是应该的事。”
岚意点点头,“那就先吃吧,各位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不吃东西身体可扛不住。等吃完之后,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大家。你们就当家里人一起吃饭,和和气气的才好。”
万嬷嬷还以为岚意怕把府里的下人都得罪尽了,才摆了这样的席,又说什么“一家人”之类的话,用以收拢人心,心想果然这恭王妃如传闻里所说没脑子,不管前一晚如何抬高自己的身份和体面,今天也现了原形。
然而到了开口时,万嬷嬷很客气、很知尊卑,“王妃,这样是不合规矩的,哪有主母吃饭的时候,下人们也在旁边的矮凳上吃?要是让人知道了,还当奴婢们目中无人。”
岚意笑着说:“咱们府里的事,你们不往外说,谁又能知道呢?还是说,你们在我这里用了饭,回头就要故意闹得京城里人尽皆知?都是一心为王府的人,应该没有那么混账吧。”
万嬷嬷一时语塞,岚意抬了抬手,“都坐下,吃了再说,事情要办,但大家的肚子,也得先填满不是?”
众人见万嬷嬷都吃瘪,只能喏喏谢恩,按照身份一溜坐在矮凳上,默默地吃起东西。
岚意用了几道菜肴,又吃了几口饭,把筷子搁在一旁,让凝芙舀了鲜鱼汤来喝,倒是有滋有味。不得不说,这恭王府里的厨子找得好,若是没有这些烦心的事,每日吃吃喝喝,小日子应该能过得很愉快。
一碗饭见了底,搁下手中的碗,岚意问:“万嬷嬷,这顿饭,可还合你的口味?”
万嬷嬷赶紧低头回答:“合,合,恭王府的厨子,是殿下亲自挑的,做菜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
岚意笑着说:“那就好,免得把嬷嬷这把老骨头给饿坏了,王府里没人管事,我连后悔药都没处吃去。”
万嬷嬷知道她听到了刚才的话,虽说有点畏惧,但也绝不会当即就认错,干笑一声,道:“王妃真会开玩笑,奴婢是有些上了年纪,饿着就难受,身体撑不下去,不过奴婢对王妃对殿下忠心可鉴,即使是病了,也会支撑着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岚意点点头,忽然问:“今日王府中可有宴请?”
万嬷嬷怔了下,“没有。”
岚意又问:“那可有外人要来?”
万嬷嬷道:“奴婢没听说。”
岚意说:“想来是有什么节日要备着?或者又要纳新人了?”
万嬷嬷摸不着头脑,“回王妃的话,您说的这些,一概没有啊。”
岚意颔首莞尔一笑,“这就奇了怪了,今天一切如常,为什么从万嬷嬷起往下数,不少人都觉得,离了她这王府就要倒了塌了?平日里你们御下是有多么不严格,只半天不出现,就觉得天下要大乱。我寻思圣上逢年节,还能挂印休息一阵子,你们倒是比圣上还勤勉,一刻都走不得。”
这话太厉害,万嬷嬷越过谁都不敢越过圣上,赶紧带着所有人往地上一跪,“王妃这么说,可是折煞奴婢们了!”
岚意不叫起来,只看了一眼凝芙,凝芙知其意,拿过放在最上面的账本,递到岚意手中,随着册子被翻开,岚意的声音似乎和那阳光融到了一起,让人背脊生汗。
“肚子饿了,口渴了,都能想法子吃饭喝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人心要是黑了毒了,一时半会儿的,救不回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很明白,但贪一点便宜和肆意搜刮,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可能是为了让家里人过得好一些,后者则是欲壑难填,想靠在主家身上吸血吃肉,我绝不能容忍。”
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有力,最末的那个字跳出口中,她便把手中的账本重重往地下一抛,发出沉厚的声响,激得一些人脊梁骨出了冷汗后,又是一凉。
万嬷嬷咬咬牙,问:“王妃这话,奴婢怎么听不懂?”
“万嬷嬷,我还没有问着你,你这会儿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岚意一句话把她打回去,终于开始一笔一笔地和下人清算。
“先说采购这一块儿,若是细细问询,就能讲上小半个时辰,去岁十一月的帐,全是糊涂的,三十只白玉酒杯,三十只碧玉茶碗,价格上竟比外头一只一只买还贵了两倍,还有玉如意的一笔账,价格对不上数目,更可笑的是普普通通的屏风,一气儿买了几十架,从城南运到恭王府,这么短的路程,竟然折损了大半,如今能用上的,就十余架,那些没见着的,究竟是折损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你们心里有数。”
岚意的笑很冷,“至于十一月之后的帐,我都不需再算,就知道是个什么光景,那些贪走的银子也别想瞒,若我回禀了皇后娘娘,眼下立刻去搜查,必然一查一个准,你们也别觉得通风报信有什么用,且不说皇后娘娘是明察秋毫的人,单讲三皇子府里出了这样丢人的事,为了颜面,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
管内宅采买的嬷嬷汗如雨下,脑袋里一万句告罪的话,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先说哪句,好容易想好了,刚张口,就被岚意打断,“你的事,晚些一并罚,再说说其他人的错处。”
一桩桩、一件件,岚意拿着账本,随手翻一页就能把里头的亏空给讲得清清楚楚,下人们先前是为了肚子饿难受,眼下酒足饭饱,却比刚才更加难受,脑子被血那么一冲,手与脚都微微犯麻。
还没有被点到的人悄然去牵万嬷嬷的袖子,巴望着她能想个法子,毕竟这些贪下的银两,也并不是全都自个家用了,里头至少有一半用来讨好万嬷嬷,这会儿他们遭殃,万嬷嬷总要出来说句话才是。
可万嬷嬷多聪明的人,这时候已经看清了岚意的本事,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即便她背后有瑛贵妃,也很怕因给主子带来麻烦而变成弃子,她一把收回自己的袖子,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膝盖还悄然挪动了几步,表现出自己和他们绝不是一类人。
这些小动作岚意尽收眼底,心里暗笑,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才拍了拍余下的账本,冷然道:“这剩下的几册,要么和之前那三本有重复的地方,要么就是些可以归纳到其他账本里的零碎账目,我们恭王府比不得宫里,不需要这么多册子,到时候并到一处,把账做得更爽利些,以后再清查,就不必各位等上大半天了。万嬷嬷,听明白了么?”
万嬷嬷赶紧出声,“听明白了,王妃理家治家如此干脆利落,奴婢是见识到了,以后定以王妃马首是瞻,再不敢给您添任何麻烦。”
“你确实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岚意丝毫不客气,“你且说说,这些贪了银子的人,该怎么罚?我原是想禀告母后,但你也知道,母后身体弱,就连父皇都心疼她不叫她管禁城的家,要是我这个做儿媳的把事情闹到她面前,父皇怪罪下来,反倒又添事端。这些人到底是归你管,你拿个主意吧。”
万嬷嬷知道她把自己推出来当靶子,但根本没有话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贪墨的银钱,自然该补上,但这些人在王府里带着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想着,打发出去会跌了殿下和您的脸面,肯定不行,不如就一人打十板子,罚三个月月钱,让她们长个记性,至于奴婢,监管不严也是有错,奴婢认,请王妃也罚奴婢一个月的月钱。”
这话一出,有婆子忍不住了,嚷嚷道:“嬷嬷只说我们该挨打,也不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贪银子。是,我们贪心,见钱眼开,但嬷嬷你也好不到哪去啊,你三天两头管我们要孝敬,要是补不上你这里,就会被穿小鞋。现在账算到头上来了,凭什么我们就要挨板子,你就只扣那么点银子,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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