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白姨娘忽然开了口,问道:“妙晴她,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些磨出来的磕绊,凝芙倒是被吓了吓,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直面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缓缓转回去,有些迟疑地道:“奴婢不知道煜王府里的事,所以也不能回答姨娘的问题。”
白姨娘看着她,目光很空洞,“她嫁过去了,人前就该称一声‘晴妃’了吧?”
凝芙稳稳地回答,“按规矩,该是称‘裴庶妃’。”
白姨娘摇摇头,“那不好听,煜王殿下疼爱她,一定会让人称她‘晴妃’的。”
都这时候了,还挂念着自己女儿身上的一个称呼,凝芙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再多说什么,再一次打算离开。
可白姨娘不让她走,狠狠地道:“裴岚意,你妹妹,你妹妹她现在也是皇子府的人了,而且她的夫君,可要比什么恭王风光多了,我和你娘,根本也不差些什么!”
凝芙恍然,对方这是把自己认成了小姐,这么一来,她就不更能给岚意跌份儿,笔直地站着道:“姨娘,你瞧清楚了,奴婢不是恭王妃,你这个样子,原是不配王妃亲自过来和你说什么的。至于夫人和你,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奴婢希望你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
白姨娘“嗬嗬”笑道:“我女儿就是比她女儿强,我教的,她都学会了,以后在煜王身边,妙晴绝不会被任何人比下去,所以我会成为裴府的主母,我这一脉,会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出,我也会被记入族谱,以正妻的身份!”
凝芙良善,但碰到这样的人,真是忍不住不去回嘴,“姨娘这是癔症了,做着春秋大梦呢,你是妾,你女儿是妾,你这一脉,永远都是庶出。咱们王妃曾经说过,庶出不庶出的,原本也不要紧,可你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赶,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才会叫人真的看不起庶出之女!”
“你懂个屁!”白姨娘啐道,“我女儿争气,她有讨人喜欢的本事,她会成为煜王正妃,那个时候,你们谁也不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凝芙抿了抿唇,颇认真地说:“姨娘,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我经历过我娘的死,还经历过夫人的死。那时候我在我娘身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我打算,她说夫人和大小姐是好人,要我好好伺候她们,以后绝不会被亏待。而夫人死时,对我们小姐说的,也是以后只求个安安稳稳,总之翻来覆去几句话,就是盼小姐一生平安。”
顿了顿,她才指出,“可是姨娘,你每句话说到最后,都是在为自己打算,你教会二姑娘的那些东西,讲出来的时候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能耐,却没想过她可能会因此被人嘲笑吗?二姑娘不会来看你,不是别人种下的因,是你栽下了一棵苗子,这会儿开了花结了恶果,只能你自己来尝。”
凝芙行了一礼,“奴婢原不想多言,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奴婢这样的笨人都想得明白,你却想不明白,奴婢实在是忍不了看着你这样蠢下去。说这些已是多言,奴婢这就告退了。”
言罢她不管白姨娘还会说什么,飞快地离开了。
走出好远,凝芙脸上还红扑扑地发着热,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这样说话,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讲出自己有条理的看法,内心很有些激动,心也怦怦直跳,自然除此之外,还有着些对白姨娘的怜悯。
之后李姨娘和凝芙说了几句话,又问岚意安好,才让人把她好好送出去。回到恭王府后,凝芙老老实实,把这些话再同岚意说了一遍,岚意很惊喜,夸赞道:“我们凝芙也会讲道理了,你现在远比在风荷院那会儿厉害。”
凝芙红着脸,“奴婢只是拿自身的经历和白姨娘的事作比较,也不算什么道理,但是说出这些话,奴婢觉得很舒坦。要是从前,奴婢或许只会回来后私下里和您抱怨白姨娘想不通,发一些无用的感慨,现在总算不再这么着。还是您之前那些话,在奴婢心里生根儿了——奴婢也要会做更多事,会做更多话,才能长久地陪着小姐。”
她一时动容用了旧日称呼,岚意只觉得可爱真诚,笑着翻出了几枚金叶子赏她,方正色道:“你和白姨娘说的这些话,也是我心里所想,原本二妹妹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生生是给白姨娘教坏。但听你说,二妹妹没有过去看她一眼,之凌也并未侍奉床前,如此晚景凄凉,我也不愿一直记恨她了。”
凝芙连连点头,“记恨一个人,多累呀,您已经为夫人报了仇,就放下吧。奴婢也问了问李姨娘,大公子近来确实收了心,但从前已经养出了坏习惯很难改,还是喜欢跑到外面饮酒作乐,在白姨娘那,他掉了眼泪,只是掉了眼泪后,他又说自己守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出去找郎中,就不见人影了。”
岚意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白姨娘再有不是,也没有对之凌不好过,那些龌龊事,她会让妙晴去做,却不愿让之凌沾手一下,这时候之凌还这样,实在让人心寒。这种品性的人,裴府交到他手上……”
之后的话,岚意没继续说,凝芙也没追问,主仆俩暂时就把白姨娘的事放在一边,说起围猎时该带什么。
入夜后,岚意和卫长玦刚刚用过晚膳,裴府里的仆人就递过来消息,说白姨娘殁了。
岚意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淡淡地说知道了,又喊凝芙把之前就写好的信笺拿过来,让人带回去给裴归。
自然那上头就是岚意之前许诺了白姨娘的事,所有人都信死后葬得好不好,会影响下一辈子,岚意是真的不再与她计较,也希望她来世能不再害人。
那奴才接了信笺,正打算告退,岚意忽然问了句:“二妹妹回去了吗?”
那奴才脸上露出些不忍之色,“回王妃的话,裴庶妃没回去,白姨娘临死前,就望着那门,可口中一下没念裴庶妃,倒是喊了两声夫人和您的名讳,好像说什么错了,都错了。”
究竟是觉得自己害过人性命错了,还是这辈子给人做妾错了,岚意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白姨娘那样盯着门,恐怕还是盼着女儿能回趟家的,也许她有想明白的什么话要和女儿说,可惜裴妙晴永远听不到了。
岚意有些酸苦,她想,为什么有些人身边要紧之人健在,却不知珍惜眼前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她,就没有亲人相伴母亲长寿的福气?
白姨娘死的这晚,不知道是不是大仇得报心情激荡的缘故,岚意做了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冯璎离世的那一天,阿娘的脸苍白得过分,岚意抱在她身上,哭着嚷着不让她走,但冯璎仍然闭上了眼睛,双手无力地沉下去。后来沉沉的黑暗卷来,又把岚意卷到了那场围猎中,五皇子卫长浚吐着血,和阿娘身上染着的鲜血一模一样,岚意的眼泪往下掉,害怕得转身就跑,但周围罩下来许多纷杂的声音,像是一张网,把她死死拢在里头。
其中唯有一个声音最清晰,他喊着,“岚意。岚意。”
在这样的呼喊中,岚意渐渐醒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感受到了温暖有力的臂弯,以及男人关切的口吻。
“岚意,你醒了,做噩梦了是么?”
岚意呜咽一声,就感到卫长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擦着濡湿一片的泪。卫长玦也是于半梦半醒间,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瞬间就清醒了,这会儿他没有追问妻子梦到了什么,只哄着,道:“不怕啊,不怕,我在这里呢。”
岚意抽了抽鼻子,念叨,“我梦见我母亲了,还,还梦见五皇弟死的那天。”
卫长玦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因卫长浚而做噩梦,想了想说:“大约你所见印象最深刻的死亡,就是这两次,所以梦见他们。岚意,阿娘会保护你,而五皇弟,和你不相干,对不对?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身边,碰到什么都不需要害怕。”
岚意点点头,往他怀里使劲蹭,俩人紧紧贴在一起,她感受着卫长玦身上的温度,才觉得心境渐渐平和。她说:“奇怪,我还以为今天会梦到白姨娘。”
卫长玦轻轻说:“白姨娘这个人,以及同她相关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的人生里,最要紧的就是彼此,还有家人。岚意,别想了。”
岚意心里一紧,没来由地想到了白姨娘说弟弟落水时那庆幸的模样,听到“过去了”三个字,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放下,白姨娘的死,似乎不是母亲亡故事件的结局,而是揭开真相的开端。
她没有把隐忧直接说出来,或许这只是没有理由的揣测,没必要让卫长玦跟着一起多想。
“那个,长玦,谢谢你啊,睡吧。”
随着话音落下,揽着她的臂膀收了收,卫长玦很不满,斥责道:“我们之间,不许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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