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珲一走便了无音讯,头一回和大孙子长时间分离,老沈氏担心得不行,整天又是摆供桌又是念菩萨的,裴琅知道她只是求一个心理安慰,只要不劳累到身体就由她去了,只专心读自己的书。他深知自己没有什么文学天赋,偏又生在这文风昌盛的江南省,想出头唯有多用功罢了。日子就在老沈氏一日日的祷告中过去,开春的时候县里终于传来了消息,是县令大人亲自扎起红绸书写的烫金告示——金坛县的于枋老爷进士及第,获圣上亲口称赞“人品持重”!
消息一出,于家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热门,短短几天就门盈若市,光是裴琅乡里就有好些读书人前去登门拜会,甚至连庄先生都动了此念,又碍于两家实在无甚交集而作罢。
裴琅不关心光宗耀祖的于进士,他只想知道自家哥哥上榜了没有,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消息,不禁焦虑起来。没想到老沈氏倒是镇静下来了,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笑道:“哥儿,你急什么?该来的迟早要来,有这功夫不如读你书去。”
“您不担心了么?”裴琅有些好奇,老沈氏前段日子明明担心得要命,怎么现在反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怎么不担心”老沈氏说,“我只担心他可有吃好睡好,可有水土不服,本是想叫他去见见世面,也没指望他能考上,若因此病了反倒不美。”
裴琅想到他哥出行前拿走的那一匣白花花的银子,只能感叹一句老沈氏财大气粗。
“这次中试的,还是于家的?”老沈氏问了一句,很快又接着道,“这于家啊,真是个厉害的。记得你祖父院试的时候,头名就是他们家的;你父亲那时候头名也是他们家的;去年恩科会试的状元公还是他们家的。”
说到这里,老沈氏沉思了一会儿道:“要算起来,那位于状元的父亲还是你祖父的故交呢。”
“哦?”裴琅竖起了耳朵,“还有这回事儿?”
“老黄历啦”老沈氏笑着说道,“多年不曾走动都快忘了,我也是才想起来的,你祖父的故友于千英家的孩子,可不就叫振哥儿么!他满月的时候我还去向于夫人道过喜呢,转眼竟过了这许多年。”
裴琅没想到自家居然还能跟于家扯上关系,不禁好奇道:“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你才多大,哪儿会跟你讲”老沈氏说,“于状元还有个亲哥哥,小名儿叫凤哥儿的,也是个极出挑的孩子,可惜和你爹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
老沈氏说到伤心处,擦了擦眼角接着道:“要说这于夫人也是个命苦的,夫君长子接连病逝,她独自个儿拉扯孩子长大,不知要多难过。所幸小儿子有出息,如今成了状元郎的母亲,总算是熬出头了。”
“祖母,我也会有出息的,到时候让祖母凤冠霞帔,保管和于夫人一样风光。”裴琅一本正经地保证道。
老沈氏笑眯了眼,慈爱地看着他道:“祖母不求你们多有出息,只要我的两个乖孙儿一辈子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就心满意足了。”
于枋热在金坛持续了很久,甚至等同乡的举子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裴琅还能时不时地从乡人口中听见“于老爷”、“于家”之类的字眼,不过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细听究竟了,因为裴珲的书信终于被人送至家门了,与书信同时登门的是于家的家人。
“晚辈姓于名枫,是长卿侄儿的新朋友。家中排行十二,伯母唤我十二郎即可。”来人自我介绍道。
老沈氏忙给他看座,又招呼裴琅去倒茶,这于枫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就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裴琅不得不给他再倒一碗。
“恭喜伯母呀,长卿侄儿一举中试,如今已是贡生啦”于枫笑容满面地道喜,听得老沈氏不明所以。裴琅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长卿侄儿”指的就是裴珲,连忙提醒老沈氏。
“哦,哦~”老沈氏恍然大悟,说,“哎呀他一个晚辈,怎敢劳动您大驾,真是太失礼了。”
“伯母不必见外,我与长卿侄儿熟的很,就像一家人似的,他的家书自然要交付与我。”于枫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看得裴琅嘴角直抽抽,心想谁跟你是一家人了?
老沈氏摸了摸放在桌边的书信,并未急着打开看,而是对于枫道:“十。。十二郎方才说,我这孙子一举中试什么的,可不曾有官差来报,这。。。”
“伯母莫慌,想来长卿侄儿在信中也未必能说清楚,我就先跟您交待了吧。”于枫道,“长卿侄儿到了京中是在江南会馆落的脚,我与他便是在此结识的。会试过后放榜,长卿侄儿榜上有名,乃是第三十二位,着实可喜可贺。可惜到了殿试当天,长卿却不巧染了风寒,无法应试,眼下只得一个贡生的名头,因此官差才不曾来报。不过也请伯母宽心,长卿已无大碍,说是四月末即可还乡。”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老沈氏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问道,“如此说来,下科他直接参加殿试即可有进士功名?”
“正是。”于枫点头道。
“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了”老沈氏很是激动,把书信捂在心口高兴得直念佛。
于枫眼光扫过裴琅,突然道:“这位贤侄多大了?书读到哪里了?”
“快十岁了,如今正在跟着先生学《尚书》。”裴琅乖乖答道,心想我上一世都二十好几了,比你还大。
于枫问了还不算完,又考了裴琅几个问题,见他对答还算可以,方才满意地走了,顺便拒绝了老沈氏的留饭请求。
于枫走后,老沈氏迫不及待地拆开书信,见裴珲写的与方才听到的相差无几,刚想放下心来,却看见最后裴珲又加了句“有件要紧事儿尚须祖母定夺,待孙儿回家后细细说来”心一下子又提上了,唬得裴琅直替她顺气。
“怎么话儿也不说清楚,这说半截留半截的,真叫人干着急。”老沈氏忍不住埋怨道。
裴琅也很疑惑裴珲的“要紧事儿”是什么,不过比起这个,更令他疑惑的是于枫略显古怪的言行,不论是一口一个“长卿侄儿”,还是审视般的眼神都令裴琅倍感奇怪,莫非这件“要紧事儿”是与于枫有关的?
裴琅想到这里,便问老沈氏:“祖母,他说他是于家人,咱家这些年跟于家还有来往么?”
老沈氏听了,摆摆手说:“哪能呢,我当年倒是有心维系,可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旁人避还来不及,我也没那脸皮去赖人家。后来你爹大了,正想重新拾起这门关系呢,于老爷和他长子偏又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倒不好太亲近。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唉。”
“再后来呢?”裴琅刨根问底。
“后来”老沈氏想了想,道,“你爹仿佛说过想去拜访之类,可惜。。。”
裴琅秒懂,这回轮到他爹挂了。
“那哥哥怎么和于家人认识的?”
老沈氏不在意地说:“会馆那地方我听你祖父说起过,一省一个,人多口杂的,你哥哥遇见谁都不稀奇,兴许是觉得这于家孩子投契,就这么好上了。再说那十二郎又不是于状元的亲兄弟,跟咱家是毫无干系的。”
可是他给哥哥叫侄儿。。。裴琅对这个称谓十分不满,要是他的好朋友敢给他叫侄儿,他一定打到对方叫爸爸。
裴琅这边吐槽着,老沈氏那边又摆起了供桌,想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地下的父祖。拜祖宗是裴琅比较能接受的迷信行为,再加上真心觉得哥哥很了不起,便和老沈氏一起拜祭起来。
四月末的时候,裴珲果然回来了。坐的还是裴长林的牛车,裴琅在家里就听见他四叔的大嗓门在喊“贡生老爷回来喽”,然后就是闻讯出门的族人的欢呼声。裴琅打开大门跑出去,见到了正被族人围着说笑的裴珲,看样子气色倒是很好,似乎还圆润了些,只是有些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感。
裴珲见裴琅出来了,连忙喊了声“六郎”就走了过去。不一会儿老沈氏也出来了,拉着裴珲左右打量,喜得眉开眼笑。
等彻底安顿下来,老沈氏便问道:“你信上说的那个要紧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裴珲闻言正色道:“正要跟祖母说这个事儿。那于枫祖母定然见过了,其实我与他在会试放榜之前并不曾相识。”
“那你信上怎么说。。。”老沈氏有些紧张。
“祖母莫慌,我慢慢跟您说。”裴珲道“这次会试于家来了两人,一个是今科炙手可热的于老爷,另一个就是前些日子的于枫,我与他们本无交集,只是一道拜见了翰林院的于树范于大人,不曾想放榜之后那于枫便找上门来,说。。。”
他顿了顿,瞅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裴琅,斟酌了下用词道:“说他有一侄女,贤良淑德,针织女红无一不精,听闻我尚未婚娶,便欲。。。欲许配于我。”
裴琅听了顿时两眼冒光,脱口而出“榜下捉婿!”难怪那于枫口口声声“长卿侄儿”呢,原来如此。
裴珲瞥了他一眼,无奈道:“婚姻大事孙儿不敢擅专,但又因并未定下,写在纸上唯恐传扬出去,于女方声名有碍,故而只得含糊其辞,倒教祖母忧心了。”
老沈氏听罢沉思道“于氏乃是世家大族,若能与他家结亲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于家女素来矜贵,怎会这般上赶着?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