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仔细端详她那张脸，发现画功可真不错，从形到神皆尽相似，执笔者定然花了很多心思。
否则怎能将所有细节全都灵巧地跃然纸上。
红衣鬼问：“你的主人在哪里？”
墨蕊姬冷眼瞧她。
钟离不介意她的态度，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妖魔鬼怪，脾气差劲些很正常，“带我去见他。”
墨蕊姬问：“你也配？”
“总比你配。”钟离的剑在她脸上游走，似乎正考虑着要从哪里划下一刀来添个彩。
静女鬼姬向自己下手时尚且不留情面，对付这个冒她皮相的墨蕊姬更没有留手的理由。
墨蕊姬不怕她的威胁，连眼睛都未多眨一下，甚至还在继续挑衅，“他不愿再见到你。”
这话说得太不中听，钟离真就在她脸颊上留下一抹痕迹，“他若不想见我，又为什么要画一个你出来……”
没有鲜血渗出，伤口中泛着惨白。
整幅皮囊并非由血肉构成，而是纸墨在邪气感染下成就的精怪。
画中仙越像就越灵，同时画师执念越重就越容易落笔成怪。
他想见我的，他会见我的……
墨蕊姬却说：“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因为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啊……借着静女姬的名头和皮囊在外面作恶，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聚鬼盆，这样就没人发现冥鬼已然从地底爬到了人间。
她多好用啊，而且从来不介意别的鬼冒名行事，哪怕被打上门来也是全然应下，这么多年了都没出手去查。
有多少事，别人都坚信是静女鬼姬所为，又有多少人至今还陷在误会里越恨越深。
钟离又是一剑将她的肩膀贯穿，“我不信，带我去见他。”
长剑锋利，剧痛彻骨，在那柄仙灵法器的伤害之下，墨蕊姬面不改色地说：“你跟他都不是一路的，尊上怎会愿意见到你。”
钟离厉声反驳，“我是。我当然是！”
她都入鬼道了，怎么会不算一路的。
“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怎么装也成不了真。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没数吗？”
从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画中仙嘴里说出这些话，仿佛是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质问。
我……我是静女鬼姬。
明明狼狈地躺在地上身受重伤，画中仙却仿佛胜券在握，“你留在这世上又能做什么呢？继续害人害己吗？长离仙，滚回你的天界去。”
钟离复又朝她腹部用力刺下一剑，“带我去见他！”
没用的，这些手段根本吓不住墨蕊姬。
每个人心里都有弱点，只有抓住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才会让人心甘情愿地屈服。
有人惜命，有人执着，有人动情。
钟离明明看见了，墨蕊姬的弱点也是萧涂，她还记得井琳琅说过墨蕊姬痴恋冥尊，画中仙是以她为原本诞生的，又怎么可能不爱萧涂？
但她如何能用萧涂去威胁墨蕊姬。
于是只好妥协。
钟离说：“如果我可以帮他呢？如果魔道能做的事我都能办到呢？”
墨蕊姬才不受骗，“长离仙，你在说什么梦话？”
她做不到的，静女姬可以救下一两只鬼三四个人，却不能像魔道那样与天道抗衡。
上穷天极绝非人力可得。
钟离说出那句话后自己也有几分愣神，恍然想起云山先生曾说，“你在众生之中，便也成了众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也是万物之一……
但我做得到。
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就一定做得到。
钟离拔出美人恩，转而开始阐述现在的情况，妄图令他们回心转意，“苌濋在此，即便是黎盏也未必能有胜算，毁天灭地再造乾坤哪有那么容易？不如从长计议再想想办法。”
“来不及了。”墨蕊姬看着湛蓝的天空，嘴角勾起冷漠的弧度，“没有时间了。”
钟离怒道：“怎么就没有时间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萧涂就非要急这一时半刻吗？”
墨蕊姬的视线重新移回她身上，脸上的表情未曾变化，“长离仙，你不会懂的。”
又说她不懂，当年萧涂也说她不懂，可静女鬼姬如今还有什么不懂的？
钟离问她，“我不懂什么？”
踏过刀山火海，身受雷霆天罚，又在聚鬼盆里浸了十多年的时间，再不明白都该明白了。
墨蕊姬说：“你没去过冥界，也没见过无间。那才是真正的无望之地。”
如果你肯看一看无间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觉得自己身上虚浮的鬼气精妙。同样都套着一张虚假的皮，画中仙又是自萧涂手下而生，对静女姬再熟悉不过了。
她总是将一切都理想化，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
墨蕊姬闭上眼道：“你别光顾着看自己，你得看众生。”
“你怎知我没看众生。”
连云山先生都说她是众生，这小小的画中仙有什么资格说她眼中没有众生？
墨蕊姬笑了笑，“我不知道，可是尊上知道。”
长离仙走在人间不似人，混进鬼堆不像鬼。
惯来顺风顺水的神仙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走投无路。
她这幅相貌比起银发妖娆的女鬼，其实更像是昔年的瑶台玉蕊，就算故意做出一副冷淡相，看起来却尚且留有几分余温，“仙家就不要再来捣乱了。”
那是萧涂记忆里的长离仙。
钟离看她就像是在照镜子，照出的容颜还是十几年前的旧影，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连时光都被颠倒，“告诉我，他在哪里？”
对方只说：“放手吧，萧涂也好，鬼道也好，就把他们当作一场经年大梦。”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就别再挂怀。
墨蕊姬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红莲烈火突然从她身下燃起，顷刻间就将纸人吞噬殆尽。
钟离想救她，可这只纸人抱着必毁的决心，速度快到未给她留下任何出手的余地，于是静女姬只能望着手心，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住。
画中仙是精怪，脱体而行算是常事，栖居的身体未必就是她本初所在的那副画。
将凡间搅成一团乱麻的怪物不该这么一捏就碎，这里毁掉的应当只是分身才对。倘若折纸分身也能驾驭无间烈火，那冥界还真是人才济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