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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毕生锋芒(1 / 1)

次日,在天之朦胧时,齐延请来了他的老师冯介,他几乎让一把老骨头的冯介空着肚子跑两头;冯介踏入摄政王府,迎接他的却只有沈悠悠,冯介大概已经意识到齐延要给他难堪,至于为什么,冯介清楚的很。

沈悠悠福礼:“太傅,晚辈有礼了。”

“使不得,沈侧妃快请起。”冯介面中带笑,似有谄媚却不弯腰,说的是客套话,也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殿下这日犯懒,不愿上朝,寻了太傅来,自个又睡了,晚辈不敢叫醒殿下,只得请太傅多等会儿;晚辈还特地为太傅准备了些吃食,不知合不合太傅胃口,太傅多担待担待。”沈悠悠礼数十分周全,她把人请入屋中,命下人把准备好的吃食拿来。

“不妨,老朽还真吃不惯翰林院的东西,想着多在殿下面前转悠转悠,说不准,殿下会赐给老朽一顿丰盛的饭菜呢。”冯介笑容不减,精气神也在,他表现得很期待。

沈悠悠笑道:“太傅可以回府吃啊,那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冯介目有精光,道:“确实如此,主要老朽看中殿下赏赐的。”

“原是如此。”沈悠悠突然淡了两分颜色,但她脸上依旧挂着笑;两句闲谈的功夫,下面的人也把吃食端了上来,不丰盛,就一道菜。沈悠悠将那道菜放在冯介面前,道,“太傅慢用。”

这算不上菜吧,就是一块巴掌那么大的肉,还是生的。

冯介见之大笑,就这么当着沈悠悠的面笑,似乎在嘲讽沈悠悠的作为太小家子气;冯介知道是齐延指使的沈悠悠,所以他忍着泪呢,可他抵挡不住眼睛要湿润,所以冯介只能用言语去掩盖这份感情,冯介道:“老朽这么大岁数,身居高位,什么没吃过!老了!可不就看中自个儿这身羽毛,殿下的赏赐代表着对老朽的恩宠,吃什么都是小事!”

冯介拿起生肉就往嘴里送,他大口撕咬,即便他年纪大了口齿不太好,即便生肉很腥、腥到难以下咽……沈悠悠见状,只觉自惭形秽,她不忍目视只得颔首礼退。

另一边,齐延正在不远处目视这一切;沈悠悠回到他身边,带着七分敬意道:“接受怠慢,给足人面子,还不忘摆明立场、抬高自己的身价,看不出一点刻意,也不含糊;殿下那一句‘随众醉却独醒,看似醒着又的确醉于俗世’当真不假。”

齐延皱着眉不知作何评说,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齐延只道:“沈相被放逐的时辰差不多到了,你收拾一下,去南城门送送吧。”

“嗯。”沈悠悠报以乖巧,离。

后来,齐延像个没事人一样独自回了书房,他提笔勾勒了一幅画,画中天地广袤,一山叠一山,一水走远方,山巍峨,水柔情,便再无旁的。

冯介被请了过来,他抱礼唤道:“殿下。”

“老师请起。”齐延搁笔,单手扶了一把冯介,道,“本王无聊,画了幅山水图,想请老师提字。”

冯介忍下食过生肉的口吐感,近前,只在天空宽阔处指道:“以殿下的心性,此处似乎少一只驰骋的雄鹰。”

冯介知人知面更知心,道便道齐延内心深处的东西,雄鹰意寓奋力前进,象征着睥睨天下的力量。

齐延深意道:“雄鹰青云直上,而后傲视苍穹、眸睨天下,本王觉得,这只雄鹰不会想呆在本王的画中,于是,他远走高飞,就此成就画中一片淡泊宁静、岁月常安之景象。”

“山河未定,静若鬼魅;常安之象,潮流暗涌。殿下无法修炼成仙便不能超脱世外,走再远、飞再高,也脱离不了这个世界。”冯介驳道,“因已种,必有果,一味逃避,懦夫尔。”

此时,冯介眼中坚韧无比,他从未这般清醒的说过话,他不再含糊其辞,也不再让人去猜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可总有那么些人会去怀疑,若有人疑,这也是冯介最无法辩白的话。

齐延回到锦安以来,他谁都疑过,唯独不曾疑冯介,齐延到底是被辜负了,他信任的老师正在向他坦白;只要齐延一问,冯介必全盘托出,继续隐瞒只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齐延张着嘴,有些不敢拨开这层迷雾,他的胸口正有序的起伏着,眼中没有过多的情愫,他还在压着藏在心中最底层的怨怒,那是齐延藏了很多年的悔恨、遗憾、痛苦。

“这么说,老师承认自己有随父皇的意思在匡扶北渊、在欺骗本王?”齐延斟酌着、挣扎着、压抑着,终是开了口,说得委婉、说得大气,他还在忍耐,他面色无波,他抬着自己亲王的架子,话语淡之又淡。

冯介目有疮痍,如临死刑,他沉重道:“老臣生于寒门,仕途不尽人意,受先帝提拔才有今日;先帝大志,整治地方割据、士族门阀,可他辛苦半生只得了个扬汤止沸的结果;元氏蠹国害民,乃国之硕鼠,先帝借殿下的出生将他们聚拢,老臣来教殿下为官处事、怂恿殿下对污秽视而不见,六年前先帝寻得机会废元氏百年基业、灭了元氏满门。”冯介承认了这一切都是先帝的处心积虑,包括他自己在内,他也是其中一环;冯介多年的习惯令他改不掉那些往自己脸上贴金臭毛病,他又开始文过饰非,试图为自己开脱,“后来,并不是先帝不愿放过殿下,是后方的粮草失了又失、锦安派出的增援总在半道受阻,或天灾、或人祸……世间之事本无巧合可言,先帝将计就计,这才决定放弃冢门、下令让九州无援,与其说是先帝迫不得已逼你造反,不如说是先帝终于看清了你的内心……”

这次冯介说的话不是很聪明,仿佛说了一段没有感情的辩白,因为他不是当事人,他不知道先帝齐珩真正的想法,他也只是个听客,转述起来他自己都不信;世间之事本无巧合可言,那么真的是齐延要远走边地吗?是谁造就了齐延的这个决定?

是冯介,冯介赋予了齐延第二个性格,他压抑着齐延对世间的偏见与不满,一边是齐延敬重的父皇,一边是齐延身后的人,有他的母后、他的挚友、他的亲人……终有一刻齐延会爆发,那么结果便是,推翻这种现状或者远离这腌臜之地!

齐延选择了后者,他用杀戮发泄着在锦安积攒的怨憎,可他在冢门的这段时间里,他重拾了信念,记忆中新添了很多新的朋友,袍泽之谊、守护之情,这片土地给他带来了希望也给他增添了新的伤痛。

伤痛来源,是那万恶的锦安!冢门被抛弃,武阳被围困,九州无援,齐延基本上在孤军奋战……

齐延皱眉,回忆在袭涌、怒意在奔腾,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哽咽着说不全:“用那么多鲜活的人命……他让我看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拥护我的一个个倒下,他们死在乱蹄之下、他们被巨石无情的碾压、刀刃上染了一人又一人的血……山谷、丛林、城墙……全是血污,我以为是我眼里蒙了层血色,怎么都褪不去……”齐延将手掌放在眼前,他眼里充斥着猩红,他嘶哑着嗓音,“有人就倒在我怀里,我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看着他们离我远去,我不能哀恸,我不敢溃了军心……到头来,就一句为了看清我的内心?”

齐延斥责这样不负责任的理由,冢门之外盛世安稳,冢门之内血与肉在烧灼;齐延疑笑,渐入疯魔,又斥道:“哈哈?在我离开锦安时他就该看明白!对此,我没有见到我母后的最后一面,她躺在棺中整整五年我才跪到她坟前,而我只能无声悼念,我愧啊!我悔啊!我一个字都不敢说……”

齐延忍着泪、忍着痛,望天后收起了悲恸,情绪来得快、走得急,正如宁锦书所言,他是被理智驱使的怪物。

冯介泪目,可他终是不曾经历这些,以他的角度、他给出的言语还是那么苍白:“是老臣对不住殿下,是老臣无能,老臣总以为劝殿下庸碌一点,殿下就能在先帝的庇佑下好好活着,直到先帝将元氏一网打尽……”

就算冯介出自内心,那一句“老臣的心已如死灰”倒像是在叹自己的过去过于无能了些;或许冯介出于某种初心有在努力去改变,可这也是冯介的无能为力。

“可最后,元氏根深未斩尽,本王在老师的教导下也从来不庸碌。”齐延并没有要责怪冯介的意思,他知道,这些事并不能怪冯介,冯介已经尽力了;齐延以高姿态俯视这个身体早已萎缩的老者,一声轻笑、一句调侃,“冯介,你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越活越糊涂了?”

面对齐延的释然,冯介老泪纵横,他磕头跪言:“老臣身为殿下的老师,自然希望殿下能摆脱这样的命运,所以老臣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殿下,毫不保留。”

齐延闭目,叹道:“提字吧,就当老师给学生最后的馈赠。”

他们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因为冯介还是不能改变现状,齐延也重新回到了锦安,冯介仍是先帝的帮凶。

那副山水图被添上了“高瞻远瞩”四个字,冯介下笔苍劲有力、锋发韵流;这一刻,冯介显露了他隐藏一生的锋芒,他欲运筹帷幄,奈何他的能力就那么大,但他足够教好一个齐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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