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莫言还是不放心。他握住苏明安手腕:“大哥,我带你走,回去看看是不是被洗脑了。你要是被洗脑了,那就糟糕了。”
苏明安瞳孔蒙着一层雾气。他茫然地被莫言拉着走,雪色的神子服在地上一路拖拽。
就在这时,帐篷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你想对我的大天使做什么?”神灵淡淡道。
“果然还是洗脑了。”莫言意识到了不对劲。大哥的神情太僵硬了,简直就像提线木偶。
“……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只是控制印记而已。”神灵轻轻笑了:“万千种可能性中,总有那么几百种可能性,他没能逃脱天使仪式,被成功被打上了控制印记,属于我了。在这条‘可能性’中,伱是救不回他的。”
莫言没听懂。但他至少清楚,自己手里的这个大哥,他要救。
谁知道哪个就是真大哥,万一是真的呢!
莫言牢牢攥着大哥的手腕,少见地喝骂道:“神灵,你老盯着大哥干什么?你都快把他搞疯了,别告诉我你是为他好,听着让我恶心!”
神灵不置可否。
祂只是动了动手指,仿佛有无形的丝线拉扯着苏明安,苏明安走到了神灵身边,眼神黯淡,四肢僵硬。
沉重的水晶冠冕下,青年的眼中毫无色彩。
“……大哥。”莫言滞涩地唤了一声。
苏明安垂头望着他,肩胛骨处的鲜红色控制印记泛着刺眼的光。神灵的手放在他的肩膀,就像触碰一只绵羊。
……
a.山田町一。
b.路。
c.苏凛。
d.莫言。
e.苏明安。
f.伊莎贝拉。
g.伯里斯。
……
【e.】
看到空无一人的走廊的那一刻,苏明安在这一瞬间完全明白了。
他完全明白了。
一日,庄周寝于庭中,梦见己化为蝴蝶,翩翩起舞,乐而忘身。不觉自身为庄周,实则蝴蝶而已。然后醒来,又复庄周也。庄周自问,是庄周梦为蝴蝶乎?抑是蝴蝶梦为庄周乎?
“是庄周梦为蝴蝶……亦或是蝴蝶梦为庄周……?”
他想起了副本最开始的系统提示:
……
【旧日之世将被复制为42293个副本,每个副本投入10000左右的玩家进行游戏!】
……
所以,
“一模一样”呢?
……
【魔幻世界将被复制为30000个一模一样的副本,每个副本投入……】
【白沙天堂将被复制为13401489个一模一样的副本……】
【海上盛宴将被复制为22808个一模一样的副本……】
【测量之城将被复制为32980个一模一样的副本……】
……
自始至终,所有副本的开局提示,都不会少了“一模一样”这个词汇。
但第十世界的开局提示……没有。
没有“一模一样”这个词汇。
它太不起眼了,就像固定格式一样,谁都懒得多看一眼……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有问题。…
如果说每个副本里,玩家都会遇到不同的情况……那么所有玩家,真的都进入了同一个时代了吗?
苏明安陡然想到了“世界线收束”这个词汇,他再看向这一万块监控屏幕,细细查找,他突然发现了——
其中一块监控屏幕上,有苏凛的身影。屏幕中,苏凛在天台上抹去了爱丽丝头上的雨水。可苏明安这边分明没有下雨。
苏明安再度寻找,在另一块监控屏幕上看见了山田町一,山田町一的肩头趴着一只黑猫,可黑猫分明被苏明安留在了地面上,根本没有行动。
“……我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在一个世界,对吗。”苏明安望着近在咫尺的镰刀,心中的推论成立。
那些呼喊他的声音……来自与他平行的世界。虽然这些世界和他距离很近,融合度已经很高,甚至到了能隐约听到声音的程度,却终究不是一个世界。
a是一个世界,b是一个世界,c是一个世界,以此类推——10000个玩家,每个玩家都处在一个独立的世界。
所以苏明安即使能听到天台上传来的苏凛脚步声,但只要去天台看看,就会发现天台上没有人。
所以苏明安即使能听到山田町一在走廊上的呼喊,只要他回过头,就会发现走廊上空荡荡的,怎么找都不会找到山田町一。
所以莫言会在敌军帐篷里看到苏明安,因为在莫言的那条世界线上,苏明安被神灵打上了控制印记。而在苏明安本人的这条“世界线”,他没有被打上控制印记,帐篷里坐着的应该是重伤的水岛川空。
交错。
仅仅只是交错。
倘若他继续寻找,在剩下的监控屏幕中,每块屏幕中应该都能找到1个玩家,直到找到剩下的9997个玩家。
无形的丝线筹措在所有人之间,虽是彼此相连,却仿佛随时断裂。
——原来这是一个伪【单人副本】。
隔绝一万名玩家的,是世界线。倘若世界边缘没有被跨越,他们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苏明安侧头望去,“苏凛”站在燃成灰烬的监控屏幕前。
“……我不相信。”“苏凛”也回过头,与苏明安视线相对。暗金色的眼眸像是被抽离了色彩。他何其骄傲,怎么会接受这个真相。
浩瀚的监控屏幕下,仿佛一座黑白色的电子壁垒……苏明安也感到了一股语言上的无力。
胸前内部仿佛正在产生某种剧烈的动荡,要将他拆解,但他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冷静,指尖却在不受控地颤抖。
……只有他是真的。
……在这条“世界线”上,只有他是真的。一万名玩家自一开始……就处在不同的世界线上,或者说,时代。有玩家诞生于蒸汽时代,在那个时代,他/她就是唯一的玩家,是时代的【主角】,他/她身边的其他玩家都是假的。同理,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条世界线,每条世界线也都只有一个真玩家。…
……
【糯饵,wo四粟米鹌,如果丷乱,wo和腻不在tyg咩】
……
这是苏明安以前收到的一条讯息,他觉得这是诺尔给他留下的信号,为了提醒他“可能存在假诺尔”。翻译一下,就是【诺尔,我是苏明安,如果这行字混乱了,就说明我和你不在同一个维度。】
现在发现,这不对了。
——人称根本就是反的。这分明是苏明安给诺尔留下的信号。
但苏明安从未给诺尔留下过这样的信号。只能是“假苏明安”给诺尔留下的,但“假苏明安”从何而来?
来自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世界线,其中之一。
每条世界线,应该都会存在一个假苏明安。每条世界线,除了玩家本人以外,他/她遇到的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玩家,都是假的。
——只存在四个例外。
第一,是诺尔。诺尔跨越了世界边缘而来,他打破了世界线之间的障碍,所以苏明安遇到过真诺尔。
第二,是吕树。吕树是跟随者,跟随者永远会跟在玩家身边,这是世界游戏的规则,所以苏明安遇到的一定是真吕树。
第三,是苏凛。苏凛也拥有跨越世界边缘的能力,所以苏明安和苏凛交换身体时,那个应该是真苏凛。只是现在的苏凛又被换成了假苏凛。真苏凛不知是还在神灵老家,还是去了别的世界线。
第四,是玥玥。玥玥是特殊观测者,她一直都是真的。
只有这四个例外,其他的玩家……大概率都不是真的。但随着塔与梦巡游戏的推进,一万条世界线的融合度加深,世界线会相互产生影响——所以才出现了苏明安能听到山田町一等人声音的情况。
与此同时,真玩家所做的行为,也会同步映射到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世界线,所以山田町一等人才会一齐看到——苏明安进入了中控室。苏明安也会相应地看到,山田町一等人的身影接近了中控室。
但实际上,双方都在错过——双方看到的都是另一条世界线上的映射。犹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镜中人,水中月。
……
【“对于近期的城市空袭事件,旧日教廷对此供认不讳。今日正午时分,稻亚城也遭受了一次空袭,十九枚炮弹投下,死伤不计其数……”】
——副本开局的那次空袭,苏凛在船上听到了新闻。当时广播说“十九枚炮弹”,但实际上苏明安遇到的是二十枚炮弹。在苏凛的那条世界线上,旧日教廷只投放了十九枚炮弹。
……
【“我一直没有听到苏明安喊我,他难道一直不需要我帮助?”苏凛思考。】
——副本开局,苏明安呼唤了苏凛数次,但苏凛始终没有听到。距离并不能限制苏凛,限制他感应能力的,是世界线。
……
【“所以,水岛川空。”苏明安忽然一转矛头:“你到底为什么敢处刑山田町一?你是否觉得,山田町一是假的?神灵忽悠了你?”】…
【他忽然听到一声笑声。转过头去,居然是神灵在笑。这还是苏明安第一次看到神灵这么真实地笑,好像祂真的觉得很好笑。】
苏明安完全明白了。
水岛川空敢于猎魔令处刑山田町一,因为她觉得山田町一是假的,在她的那条世界线,即使她这么做了,她相信另一条世界线的真山田町一也不会死。而她只需要处死一个假山田町一,就可以获得大量利益。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万条世界线会互相映射,当她决定在她的那条世界线处决山田町一,在苏明安这边,映射出的水岛川空也会同步处刑山田町一。
她确实被欺骗了。
神灵才觉得很好笑。
……
【“你疯了吗?处刑名单里竟然有山田町一?你凭什么处刑榜前玩家?”这几个人都是玩家,围住了水岛川空。】
【“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你们,只不过是……”水岛川空淡笑一声,掠过他们。】
——你们只不过是假的。
……
【林望安眉眼低垂:“我有病。”】
【水岛川空赞同:“是,而且你现在依然有病。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真正的苏明安不会被我杀死。”】
【林望安疑惑道:“真正的苏明安?”】
……
——真正的他在另一个世界线,当然不会被她杀死。每个人所在的世界线,只有自己是真的。
……
“你的推论很对,一万条世界线,每条世界线只有一个真玩家。”苏文笙的双手不断下压:“死去的高中生苏文笙,只是你的这条世界线的苏文笙。而我,来自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之一的世界线,我是——‘苏文笙黑化’的一种可能性。”
“所以……死去的高中生苏文笙,只是苏文笙的一种可能。”苏明安一发浮游炮,轰开了苏文笙:“就像是【be·溺于湖中】?事实上,他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能的结局?甚至于你也是其中一种?”
“是。这就是‘拆解’过的世界——这就是‘一万种可能性’。”苏文笙眼神幽深。
仿佛十个世界的疑惑在此畅通,苏明安终于明白世界游戏中的he,be,ne到底是什么意思——它是“可能性”的延伸。就像在其他的普拉亚副本中,谢路德就可能并非【he·不朽】的结局,而是【ne·无尽之路】甚至【be·腐朽】的结局。
苏文笙溺死湖中,这是他的一个be结局,是他人生中的一种可能性。但倘若他逃离了稻亚城,没有被离明月杀死,他就拥有了其他结局的可能。
他可以心灰意冷投靠神灵,也可以白手起家建立军队,也可以投身研究特效药。这期间,将有千万种可能性在他的身上盛开,千万道身影从他的脚下走出。
——不过一念之间。
道路千万条,he唯一条。
“至于你旁边的那个苏凛,很遗憾他不是庄周,只是蝶,只是一种映射。”苏文笙淡淡道。
“那么——”苏明安的刀锋在颤抖:
“我是庄周,还是蝶?”
他不需要一个准确的回答,他坚信自己的真实,他只是在想——到底他何时遇见了庄周,何时遇见了蝶?他作为庄周给其他线的庄周映射了多少影响,作为蝶又受了谁的映射?
心脏狂跳中,他一时间竟想起了一句耳熟的话。
……
——我是蝴蝶,还是树叶?
……
【现在我们是通过一面模糊的镜子观看,但到那时我们将面对面的看清:现在我所知道的,只是一部分,但到那时我将全然知晓,如同我被全然知晓。】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12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