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十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商业街已经进入了沉睡状态,整条街,空荡荡、静悄悄的,远远传来的几声机动车喇叭声显得格外刺耳。
步行街只剩下两三家兼做夜宵的餐饮店还没关门。还亮着灯的奶茶店内走出一个高瘦的男生,提着垃圾袋往步行街中间的垃圾箱走去。店内站着两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生,一个明艳,一个清秀,正低着头认真地清洗着洗水槽和奶茶操作台。
等傅斯恬和陈熙竹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杨宇已经扔好了垃圾往回走。于是两人脱了围裙,洗干净了手站到店门外等待。
杨宇是管钥匙的,他洗了个手,关了灯就要落卷帘门。
傅斯恬轻声提醒:“杨宇,玻璃门还没锁。”
杨宇“噢”了一声,嬉皮笑脸道:“我又给忘了,没事,监控都关了,老板也不知道我们没关门。”他忒不喜欢锁那个玻璃门了,锁头也不知道是他老姨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老古董,锈得不行,摸它一把,刚刚那个手白洗了。
陈熙竹看出了他的不情愿。那是他姨,他当然没事了,反正被骂的又不会是他。她刚要怼他,傅斯恬便上前从角落拿起了锁头,回过身和气道:“我来吧,钥匙给我。”
她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亮映照得她越发肤白若雪,眉目如画。
杨宇再一次感慨,傅斯恬长得真好。不是那种夺目的美,是那种不张扬,但看一眼就心生保护欲的清纯柔美。他喉结滑动了一下,一时有些出神。
陈熙竹没好气地提醒他:“伙计,你发什么呆呢?”
杨宇瞬间回神,喉咙有些发紧。他站到傅斯恬身边,拿过傅斯恬手中的锁头,嘴上没个正经:“哎,我来我来,这种脏活怎么能让可爱的女孩子做呢。”
陈熙竹嗤笑一声,懒得理他,递了张湿巾给傅斯恬:“走吧,我们回去吧。”
傅斯恬说了谢谢,对着还在等卷帘门完全落下的杨宇客气道:“那我们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杨宇咧嘴笑道:“这话是我对你们女生说才对吧。”他甩了甩手中的机车钥匙,“说真的,太晚了,你们长得又漂亮,太不安全了,下次晚班别骑车了,我送你们吧。”
陈熙竹“切”了一声,拉起傅斯恬的手就走,甩下一句:“跟着你走才不安全吧。”
身后传来杨宇委屈的辩解:“哎呀,你瞧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傅斯恬颊边不由地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陈熙竹注意到了,打趣她:“怎么,想让他送你吗?”
傅斯恬好脾气讨饶:“熙竹,不要开我玩笑。”嗓音柔和,伴着夜风轻拂过陈熙竹的耳朵。
“我觉得他看上你了,傅小美女。”
几步路就走到了停放自行车的位置,傅斯恬见她还在继续,只好一边弯腰开锁,一边无奈回击:“那我觉得他看上你了,陈大美美。”
陈熙竹反驳她,两人说笑着,骑上了自行车并行回家。
路程并不远,不过二十来分钟就能到,陈熙竹和傅斯恬能一起走大半的路程。再过两条街就要分开走了,陈熙竹忽然感慨:“明天就是一锤定生死的日子了啊。”
6月24日,高考要出成绩了。对于她和傅斯恬这样的家境来说,说这一次高考是她们这一生唯一一次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日子一点都不夸张。
“别担心,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等你的好消息。”傅斯恬侧目看她,笑眼弯弯。
陈熙竹的心莫名地在她笃定的眼神下放松了下来。她有些丢面子,嘟囔道:“你真的是一点都不紧张啊。”
说完不等傅斯恬回话,她又自顾自地补道:“也是,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妥妥的。”
她和傅斯恬不是一所高中的,可早在高二书店兼职时就认识了。后来因为经常结伴兼职,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傅斯恬没有和她深聊过自己的家境,但从傅斯恬中考成绩全县第二,最终却为了奖学金屈就了一所升学率平平的私立高中来看,陈熙竹猜测她家的情况该是比自己更艰难。
“恬恬,你真的要报申大吗?”
“如果分数够的话。”傅斯恬语调轻缓。
“你肯定够啊。如果超出了的话,你真的也不改变主意?”
申大是她们省内唯一的一所985高校,和其他的普通院校比起来,自然已经算是十分好的学校了。可是,相对于傅斯恬一模到三模的成绩来看,报申大,太浪费了。
她话语里的不满意太明显了。傅斯恬打趣她:“熙竹,很不想和我做校友嘛?”
陈熙竹一直以来的理想院校就是申大了。
“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就是有点可惜你的成绩。”陈熙竹叹气。她想问傅斯恬,你是不是为了学费和生活费所以不出省?在省内,物价显然要比其他高校所在的超一线城市要低,而且,也能省下每次来回的一大笔交通费。
可直到要到分岔路口了,她也不敢问出口。
她怕戳到傅斯恬的痛处。
“太可惜了。”她在心里再次感慨。
“前面路灯是不是还没修好啊,要不要我陪你骑过去呀?”陈熙竹转了个话题,看着与自己家反方向的那条路问。
傅斯恬摇头,软声道:“不用啦,就一小段路。快回去吧,晚了你爸妈该担心了。”
陈熙竹见她坚决,知道她不喜欢麻烦别人,只好叮嘱她一句:“要再不修,你让你爸爸来这路口接你一小段吧。”和自己父母总不用这么计较了吧。
傅斯恬点了点头,与她挥了下手,让她到家给她发条短信,而后自若地拐进了那条昏暗的环江路。
前方的路幽幽暗暗的,江上的夜风吹来,凉飕飕的,老旧自行车哐哒哐哒地响在寂静中,一下一下戳在傅斯恬的神经上。傅斯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握着车把手的掌心开始直冒冷汗。
每次过这段路都是这样,生怕路旁突然跳出个什么。
心慌得不成样子。
仿佛凌迟,她终于挨到小区旁明亮的道路上。她加快速度朝光亮踩去,额头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
爸爸?傅斯恬不禁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个名词,随即甩头把这个词赶出了念想。
旧式小区房沿着街,特意划出来的停车位距离遥远,小区业主们嫌麻烦,非机动车都只稀稀落落地随意停在行人道,久而久之,也成了自然。
傅斯恬锁好了车上楼。在七楼门口站定,轻手轻脚地开门。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里头透出了细长的光——居然有人还没睡?
傅斯恬还在奇怪,门内便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门被大大地打开,露出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恬恬,回来了?今天好像有点晚?”傅建涛眼里有慈爱,语气高扬,仿佛压抑着什么。
傅斯恬越过他的身影,望见客厅里王梅芬与傅斯愉并排坐着,也没睡。
“对,叔叔,今天是有点晚。”
她随着傅建涛进门,一边换鞋一边乖巧应道:“因为快关门的时候又做了一单。是我开门吵醒了大家吗?婶婶你们怎么都还没睡?”她直起身,视线落在王梅芬和傅斯愉身上。
傅斯愉赶在傅建涛回答前,打了半个哈欠,不满道:“还不是我爸,接了个电话兴奋得跟什么似的。”
傅建涛反锁好防盗门,回过头雀跃道:“恬恬,刚刚十点多时,京大和燕大的招生办都打电话过来了。”那可是京大和燕大,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
傅斯恬微愣:“是出成绩了吗?”
傅斯愉奚落道:“谁都知道明天才出成绩,指不准是骗子呢,别高兴得太早。”
“你闭嘴,你懂什么?”傅建涛呵斥女儿。
王梅芬面色本看不出好坏,但听见丈夫凶女儿,立刻皱起了眉头护着傅斯愉:“你凶什么?小鱼说得也没错。”
她盯着傅斯恬,说完后半句话,“多考虑一点总是没错的吧?”
傅斯恬站在沙发旁,低眉顺眼,懂事道:“婶婶和小鱼说得对。叔叔,我们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吧。好晚了,叔叔婶婶累了一天,先休息吧。”
平静得过分。
傅建涛有点急:“怎么可能是骗子,还一来就是两个。人家连专业都保证了,说要给我们时间考虑,过两天还会来电话确认的。”
他说着就要去翻茶几上刚刚记的笔记本给傅斯恬看。
王梅芬状若无心道:“连学费、奖学金之类的都没说,我听着也觉得像骗子。”
傅建涛把笔记本递给傅斯恬,有些不悦:“人家现在哪里会说这个。这么好的大学,能给你保证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也就是我们恬恬争气。恬恬,你看,京大说你分数有局限,所以只能给你保证这几个专业随你挑。但我觉得这几个还是非常……”
傅斯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站起身子道:“你们继续和你们恬恬讨论吧,我去睡了。”
傅建涛当作没听见她的阴阳怪气,还要继续给傅斯恬分析,傅斯恬声音轻轻地打断他:“叔叔,这两所学校我都不去。”
傅建涛的说话声断了,傅斯愉回房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傅斯恬露出笑,温吞道:“叔叔,我其实一直都想去申大。”
“申大?”傅建涛下意识地跟着她重复。
“嗯。”傅斯恬点头:“我想报申大的会计。”
她手不自觉地绞着身上挎包的带子,“叔叔,我想读会计,老师们都说这个专业以后毕业了好就业。而申大的会计系在全国都算很好的了。京大和燕大的会计我分数应该不够。”
王梅芬从听到“好就业”这三个字开始,脸上有了笑意。看起来没有读研的打算?
“还有就是,报申大的话,我查过申大有入学奖学金,按投档分数排名,如果我分数够高的话,也许可以拿到这笔奖学金。叔叔婶婶你们的负担也可以轻一点。”
王梅芬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傅建涛眉头沉下来,想要劝些什么,傅斯恬轻轻地摇头,继续道:“而且,京大和燕大在北方,我过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申大离家里近,我也方便回来。小鱼明年也高三了,我可以给她做辅导。”
“谁稀罕你给我做辅导了。”傅斯愉呛她,突然咒骂了一声“傻逼”,直接转身回房甩上了门。
傅建涛又急又难受,怒从心头起,三步并作大步冲到傅斯愉门口拍门:“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怎么和你姐说话呢?”
王梅芬赶忙起身去拉傅建涛,“都几点了,你吼什么吼啊,邻居听到了像什么话?”说着她瞪了傅斯恬一眼。
傅斯恬连忙跟着安抚傅建涛:“叔叔,小鱼和我闹着玩呢。不早了,我们去睡吧。”
傅建涛听到她声音,又转回话题道:“等等,申大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我觉得……”
王梅芬怼他:“你觉得有什么用,人孩子自己觉得才有用。你别瞎操心了,没听到恬恬自己有想法吗?去睡觉,明天还上不上班了?”
傅斯恬附和:“叔叔,我会好好考虑的。你和婶婶先休息吧。”
傅建涛被王梅芬瞪了好几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只好点头了。
回到自己逼仄的小房间里,四周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傅斯恬靠在门板后,心头涌起浓浓的疲倦感。
她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静坐了一会儿,从床下的箱子里取出换洗的衣服,正准备出去冲个澡,门口传来敲门声。
“恬恬,睡了吗?叔叔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
傅斯恬应了声,放下了衣服去开门。
傅建涛在椅子上坐着,傅斯恬在床旁与他相对而坐。空气安静了几秒,傅建涛语重心长道:“恬恬,你是真的不想去燕大和京大吗?”
傅斯恬颊边梨涡隐现,轻轻道:“叔叔,是真的。”
“恬恬,你不要考虑其他的,没有什么负不负担的说法,奶奶给我们的钱够,你不要考虑这个。你只考虑自己的前途,真的不想吗?”
傅斯恬认真点头:“叔叔,我真的不想。我是真的想去申大会计系。”
傅建涛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勉强,心里再是可惜也只能无奈道:“那好吧,你自己考虑好了,叔叔也尊重你的想法。叔叔虽然没用,但也不想让你再像中考时那样委屈自己了。”他站起身,摸了一下傅斯恬的头:“早点睡吧。”
“好,叔叔晚安。”
傅建涛离开后,傅斯恬垂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真的不想、不可惜吗?
她拿过枕边王梅芬退下来的合约机,打开了微|博app,点开了私信,凝视着对话框里那一句简短的“申大,会计系。”,唇角的弧度越扬越高,是进门后第一个由衷的笑。
真的不想、不可惜。
其实她什么都不为,不为奖学金、不为节省生活费,只为了她在那——
时懿在那,在申大会计系。
她想到她身边。
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