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诸多仍旧酣畅在酒宴当中的妖怪们仍旧在狂饮不止,而静江和鬼灯以及新婚的两只犬妖则是另寻了一处隔间,以冥道石为话题的开端,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
“这一次找你们来其实并非是我个人的意图。”
斗牙王率先开口:“是为了向你们引荐一下……这位。”
他伸手指了指坐在自己旁边的另一位银发犬妖,静江敏锐地感受到,这样的介绍方式和她印象里的新婚夫妇颇为不同,少了几分亲切和熟稔,多了尊重和生疏。
鬼灯对于这些小细节并没有做出什么反馈,只是转头看向这位今晚的另一位主角,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鬼灯。”
“执行官,静江。”
静江同样自我介绍道:“二百多年前和斗牙王在比良坂认识……算是不打不相识。”
“妾身知道你们两位。”
女性化着考究端方的装束,说话也用着严谨得体的敬语:“大名如雷贯耳,从比良坂一直到人类的都城,再到这西犬之国……妾身早有耳闻。”
静江认真观察了一番斗牙王夫妇二人,除了同属犬妖之外,这两个人的气质和说话方式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之处大抵是“同属于不那么传统的妖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于弱小而特殊的妖怪的庇护,但具体执行起来,在行动上却大有差别。
总的来说,斗牙王是属于“将军”那类的行动方式——静江当年和天策府的将士们打交道的时候,见过不少这一类性格的人类,爱热闹,敢于冒险,间或夹杂着大大咧咧或者是敢为天下先的一股子莽劲儿。
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就能挥刀一路砍杀过来,自己认可的属下和眷属无论实力强大或者弱小都一视同仁地提供庇护。懒得讲太多大道理,自己秉持着“足够强就好”却偏偏生出了想要守护他人的心意来……而本质上,仍旧带有妖怪挥之不去的那种单纯劲儿。
但旁边的这位则不然——她现在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和鬼灯聊起了管理属下的一些经验谈,甚至竟然能够让后者频频点头。
静江顿时生出些悚然的情绪来——见面就打的妖怪她看得多了,但是能够老老实实和鬼灯一起坐下来谈谈工资月钱到底应该开多少,绩效怎样分配才合适,如果有属下之间心生龃龉应该如何协调之类的细枝末节的问题……这样的妖怪,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给她的震撼不啻于小野篁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接受了地狱的传统食物。
斗牙王在一旁听得非常不耐烦,他本质上还是个传统妖怪,但是毕竟两个人是在谈正事儿,他没法找茬也没法提前溜走,就只能压住性子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间或夹杂抖抖耳朵转转脚踝之类的小动作,让静江看得有些忍俊不禁。
“所以,今天叫我们两个人来这里,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喝酒吃点心和聊些治理部下经验的吧?”
静江率先开口,她自己对于管理这方面也没什么太多的见解,大多数时候趋于单打独斗,因此对于鬼灯的讨论并没有多感冒:“偏生又是在结婚这种重要的场合邀请我们来,这……”
静江意有所指:“叨扰太久是不是不方便?”
斗牙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激烈咳嗽了好几声。身边的银发女妖倒是嗔怪地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妾身猜测,贵方大概是对于这场婚姻的性质有什么误解。”
什么误解?
静江和鬼灯均收敛了动作,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听八卦。
银发的妖怪轻轻挑了挑眼睛,看上去让静江不由得想起那些地狱里专门负责诱惑亡者的女性狱卒来:“总的来说就是,这场婚姻是当下里最好的选择。以你们人类的形容,描述为联姻或者是政治结合都好……随便怎么形容啦,不过总体来说,也是双方同意互相利用的程度,所以也不用为那家伙太担心。”
她抬手一指,纤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坐在另一端的斗牙王:“那家伙也是答应了才这么做的。”
静江顺着手指又看过去,斗牙王神色如常,就好像几个月之前在月下喝酒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一本正经道:“正是如此。”
“——我们为了能够让被庇护的妖怪在隐世生活而来寻求你们的帮助。”
静江一愣,而鬼灯点了点头。
“讲讲具体的细节。”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惊讶。
静江转过头去,努力在心里平衡心态:一定是鬼灯这家伙当鬼卒的时间比较长,和非人的那一边关系更加亲厚,所以了解妖怪的意图才能这么快。
端方的妖怪女性安静地开口:“妾身虽然和人类以及神明的联系非常单薄,但近百年来,也了解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神明以正体现界干涉人类的情况越来越少,不再频繁地回应人类的祈愿,也不再会去主动食用奉上的祭品。武神不会主动去屠戮妖怪,福神也不再会毫无缘由地予以人类赐福。有些妖怪认为这样正是妖怪的好机会而主动地去侵扰人类的城池,有的战果累累,有的被阴阳师或者是巫女直接净化。”
“平安京被一代一代的阴阳师和巫女们庇护着勉强维持平稳,大江山的妖怪跃跃欲试意图掇取这片‘交通要塞’,不过以那位安倍晴明阁下的实力以及贺茂保宪之类老牌阴阳师们的经验来看的话,庇护这座城池应该不成问题。”
她的声音平稳,谈及妖怪和人类的征伐和一整座平安京的命运,声音并无半分波动。
“依妾身看来,既然神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背离人类,那么……”
鎏金色的眼睛注视着静江和鬼灯二人:“妾身只能想到,大概是这个世界本身,要改变它的走向了吧。”
关于百年前的那场神议,静江和鬼灯也只不过是听从阎魔大王的说法而了解到了只言片语,实在是想不到,如今一名久居西犬之国,很少接触人类社会的女妖,竟然就已经能够从中窥见一些神明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辛秘。
“咳。”
鬼灯轻轻咳嗽一声:“阁下说得……我和静江也不过就是在比良坂工作的普通狱卒的一员而已,即便偶尔能够联络到高天原的神明,距离‘天’还是非常遥远。神明的意志我们尚且无法干涉,更何况是在那之上的世界的意志。”
“说到底,阁下今天叫我们来,又下了大手笔让那猫……十二条腿的猫怪送我们过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谈的对吧?”
斗牙王点点头,他的性格让他根本懒得绕弯子:“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助我们迁移到隐世去。”
“具体来说,是将整个西犬之国,都迁移到隐世的范围里。”
鬼灯一抬眉毛:“这可不是你说想就能实现的事儿,从建筑角度上实现的难度不算太大,但重要的是,大部分妖怪未必会同意你的要求。”
能够随便杀人掠夺人类财富的日子过习惯了之后,哪能受得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从零开始白手起家还要日日夜夜去辛苦讨生活。
“那是他们的想法,和妾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西犬之国实至名归的女性掌权人翻了个白眼,对于这帮“不成器”的妖怪下属感到十分不悦:“与其等待着自己的生存空间被人类一点一点倾轧殆尽,不如早点儿想办法在真正应该属于妖怪们的领域之内开拓新的地方。西犬之国下属妖怪们的态度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至于建立稳固的通往隐世的通道这一点上,我想我们还有更广阔的能够合作的空间。”
……
苇原中国,平安京,一处偏僻的宅邸。
夜斗神赌气重新坐在了房间的一处阴影当中,从外面向内看的话,只能够看到黑暗之中湛蓝色的眼睛在熠熠生辉。自己翘家离家出走没过多久就被逮了回去,让正处在叛逆期的少年觉得相当没有面子。
更何况……更何况,他隐隐约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正确的事情。
“夜斗。”
绯器不知不觉出现在了少年的身旁,柔声细语道:“夜斗没必要和自己闹别扭的,神明本身由人类的愿望诞生,同时也为了传播信仰而不断实现别人的愿望,所作所为皆是本能,所以说啊——夜斗,神明的话,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绝对正确的唷?”
“——因为,神是不会犯错的嘛。”
夜斗对于“告密者”没什么好气色,皱着眉头说道:“你之前又去什么地方了?”
“父亲大人的一些小委托,毕竟夜斗你不愿意出去工作的话,就只有作为神器的我来代劳了嘛。”
阿绯一歪头,模样看上去煞是可爱:“夜斗才是,发脾气到现在就可以了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夜斗瞥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你手上那东西是什么?珠串?”
阿绯向来都穿着最为简单的衣服,也就是,地狱之中的亡者们统一穿着的打扮。自从父亲将她从黄泉乡之中接回来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父亲大人曾经说过,只有彻底知晓自己死亡之人才会是无所畏惧的神器,从某种意义上,时时刻刻穿着属于亡者服装的绯器,大概正好就是这个类别——作为神器的时候夜斗并没有觉察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反正都是锋利的武器,太刀小刀或者是胁差在他看来都没差,作为武神的自己被固化了切割和斩断的特性,只要是刀肯定都很顺手。
只不过,确实绯器也从未曾刺伤过自己就是了……
“是南红珠哦。”
阿绯微笑着回应道,并且举起那一串赤色的珠串来让夜斗看得更清楚:“怎么样,和我的名字很相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