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使臣(1 / 1)

贺羿轻骑铠甲地回来,身旁还带着两名使者,一时倒是看不出这场仗究竟是胜是败。贺翡与贺翦都未成家,光棍儿两条,正巧在院子里切磋武艺,离前厅较近,所以早早就出来迎接大哥了。

贺翡一看到大哥身旁跟着的两名使臣,顿时黑了脸色,胸口起伏着压抑了半天的怒气,却还是控制不住怒火中烧,最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道:“大哥,你过来!”说着就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将人拉到了角落的廊檐下。

贺翦本想跟过去,但是左右看看,爹和二哥还没来,又不好凭空晾着来使,只好走过去不冷不热地将两位使臣请进了前厅,屏退多余的下人,只留了一两个奉茶的。

两名使臣中,一人体格健硕、满脸胡渣,一瞧就是突利人的样貌,但另一位却面皮白净、长得十分文弱,虽然穿着突利的衣服,却掩不住身上那股汉人书生的清高气劲儿。

健硕的那名突利人微微眯着双目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皱着眉梗着脖子叽里呱啦一通鸟语,贺翦自然而然看向那个读书人,想着这书生应是投靠突利做了译官,不免心中有些鄙夷,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书生笑了笑,抱拳的动作倒也豪爽:“在下吴修,效命于突利大王子帐下,这位是突利的吐屯大人,吐屯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为何没有见到靖西王本人呢?”

贺翦暗自冷笑,那突利人神情十分傲慢,方才一番话虽然自己听得一知半解,可语气上明显是不耐烦与不敬,口口声声要见自己父王,对其他人视而不见,摆明了这靖西王府只父王一人有资格与他交谈,也亏得这书生机灵,三言两语就变成了轻描淡写。

贺翦心中不快,脸上却不显分毫,面带微笑地朝一侧的凳子指了指:“二位使臣稍坐,若贵国来的是可汗或大王子殿下,我父王必定沐浴更衣才会见客,不过既然是吐屯大人,相信我父王不会耽搁太久,随后就到。”说着示意旁边的下人上茶,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下,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那名突利来使难看的脸色。

贺翎与萧珞赶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贺翡在角落处拽着大哥争论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是为了突利来使的事情。

贺翡向来性子耿直不会拐弯,对那些突利人恨得咬牙切齿,现在看到大哥莫名其妙把人带回来自然压不住怒气,也不管什么兄友弟恭了,拉着人就咄咄质问,更顾不上什么斩不斩来使的,恨不得上去两刀直接把人给砍了。

贺羿性子温和,面对他那张臭脸也能笑得如沐春风,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他们这次是没理也能编出理来,我们若不答应与他们谈谈,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战事,你先别急,这件事等爹过来再做定夺,横竖不会让他们占了便宜的。”

这次突利来犯找了个看似正当的借口,说是年初时他们有一个商人在边塞的小镇上让一名个子矮小的汉人三拳两脚就给打死了,于是他们打着为本部族子民讨回公道的旗号举兵进犯,不过在仗打了一半时,他们又突然鸣金收兵,意欲和谈。

贺羿一向性子仁厚,内心并不喜欢战事,仔细斟酌了一番,觉得先听听对方的意图也无妨,如果不合心意,接着再打便是。

贺翎不太满意大哥的做法,但是也知道他一向考虑得多,这会儿见三弟气得跳脚,自己反倒是心里静下来了,拉了拉贺翡道:“三弟,大哥刚回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你这么连珠炮的争辩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反正那两个毛子来都来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先进去看看。”

贺翡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了,悻悻地挠挠头:“大哥,我不是跟你吵,就是一看到毛子就火大。”

贺羿笑了笑:“我知道,快进去吧。”

几人前后脚地走进正厅,目光齐齐落在两位来使身上,贺翎与萧珞同时视线一顿,彼此对视一眼后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吴修来,此举并非因为吴修是个汉人,而是吴修此人的相貌与才看到的那副画像中的人竟一模一样,想不到世间竟有这么巧的事。

彼此敷衍地打过了招呼,四兄弟按长幼之序依次落座,萧珞本该坐在贺翎身边,不过这样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因此他只是给贺翎使了个眼神,刻意落后几步,坐在了贺翦的下首,引来对面二人疑惑猜测的目光。

萧珞一直在暗中打量吴修,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先前看画像时印象十分模糊,现在看到本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正在心里思索此人来路时,靖西王贺连胜健步走了进来。

贺连胜直接无视两名来使,走到贺羿面前在他肩上捏了捏,笑呵呵道:“回来了?”

“是。”贺羿微笑点头。

贺连胜看他不像受了什么伤的,这才满意地转身走到主位坐下,颇有气势地看着来人,却不说话。

突利人略微不满地站起来,神情倨傲,微微躬了躬身,又是一通叽里呱啦的鸟语。

突利是现下北方草原上最大的一个部族,将其他部族征服统一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草原上部族众多,各有各的语言,突利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人人学会,更不要说汉人了。

靖西王父子虽然与突利打了无数次的小仗,不过毕竟武将出生,更看重的是兵法谋略,这么多年下来突利语也就听得懂一些最为简单的词句。

大锦朝开国以来震慑四方,汉话早就普及开来了,不过外族学着说汉话的多为来往跑生意的商人,这突利来使身居官职,又如此傲慢,不学汉话倒也正常。

吴修作为投靠突利的汉人,自然而然地充当了译官的角色,站起来朝靖西王拱了拱手,微笑道:“吐屯大人说,他奉乌伽可汗之命前来交涉,希望靖西王给予礼待!”

话音刚落,一旁的萧珞忍不住轻笑出声,见其他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就朝吴修瞥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不疾不徐道:“吐屯大人原话的意思是:长生天赐予我们草原民族博大的胸怀,我们面对远方的来客永远都是热情相待,你们汉人却这般心胸狭窄,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伟大的长生天都不屑与你们佛祖交流,我们草原民族也瞧不起你们汉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修已经微微变了脸色,紧接着又迅速恢复镇定,转头朝他打量了一眼,道:“阁下倒是对突利语造诣颇深,不知阁下是?”

“承蒙谬赞,在下乃靖西王府的一名客卿。”

“哦……”吴修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几分。

贺连胜哈哈大笑:“吐屯大人是来说笑话的吧?你们打仗要倚仗你们的天神,我们汉人打仗凭借的可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佛祖只需要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打败猖獗的敌人即可。怎么,吐屯大人觉得我们招待不周了?那还是将你们的兵马赶回大草原再来与我理论的好!”

吴修既已知道这里有人听得懂突利语,也就不好再从中乱作修改,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番话转达给那名突利人听。那人脸上的胡须抖了抖,显然颇为不满。

吴修在画像上看起来有些阴郁,可站在这里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阴郁之气减淡不少,竟透着一股文臣的气质,而且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

萧珞看着他的侧脸,蹙了蹙眉,脑中忽然闪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与吴修相貌身形极为相似,不过却蓄着略显花白的胡须,比吴修本人年长许多。

那边贺翡早已不耐烦了,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催促道:“你们来这儿就为了争论谁家的天神厉害吗?有什么话就快点直说,别那么多废话!”

吴修下意识朝萧珞看了一眼,这回并没有一五一十地转达,而是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用突利语道:“吐屯大人,直接说正题吧。”

萧珞微微挑眉,对吴修的态度有些诧异,这书生既然做了走狗,就完全可以凭借着译官的身份在其中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而现在碍于自己听得懂突利语不敢乱来,但也没必要刻意缓和气氛,难道他并非真心投靠突利?

那名吐屯大人听了他的话重新落座,用突利语扯高气扬道:“你们汉人打死了我们的一名行商,触怒了我们伟大的长生天,我们这次来是要你们给个说法,如果你们不将那个小矮个儿交出来,乌伽可汗就会奉上苍之命兴兵攻打你们!你们锦王朝的皇帝懦弱无能,一定不允许你们反击,到那时你们可只有挨打的份了。我看靖西王殿下是个聪明人,你还是乖乖把小矮个儿交出来的好!”

贺连胜听着吴修一五一十地转述,不显喜怒,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倒是贺翎被气得够呛,脱口道:“放屁!你们的商人可真够厉害啊,做生意做到我们边塞的营帐里去了!”

这件事彼此心知肚明,那个三拳两脚把人打死的是贺羿旗下的一名校尉,被打死的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商人,本来应该靖西王这边发难,但是奈何他们一直受到朝廷的束缚,不允许主动招惹事端,甚至人家找上门来闹,也要以和为贵,多年这么忍着气窝窝囊囊地下来,自然就造成了突利人日复一日的狂妄。

那名校尉是个立过军功的,即便没有军功,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一个并不算过错的荒唐理由就把人给惩治了,那样不仅会寒了所有将士的心,更会给突利人留下一个缩头乌龟的窝囊形象。

贺连胜冷笑,淡然道:“人是不可能给的,你们这次突袭伤了我们不少百姓,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那位吐屯大人笑得一脸得意,摆明了知道这边的人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要算账,也得那个软蛋皇帝首肯才行。

萧珞看着他那副嘴脸,被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袭遍全身,心下黯然,目光不经意落在吴修的脸上,忽然顿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在吴修的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相同的情绪。

那吐屯大人看这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毫不意外,只是很高兴地笑了笑,傲然道:“既然靖西王执意不肯配合,那我们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他口中的兵戎相见自然不是以往那种不痛不痒的侵扰,而是指的大规模进攻。

靖西王眼皮子微微一跳,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两方较劲了这么多年,突利人应该对他的脾气很了解,肯定知道自己不会服软,那今天他们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只是为了耀武扬威么?

正暗自疑惑时,贺羿却因为对方的叫嚣隐隐起了些担忧,若真的打起来,他们就处于被动了,皱了皱眉道:“我们贺家军可不是吃素的,两军对垒,你们突利也讨不了好果子吃,我看吐屯大人还是收回前话,谨慎决定为好,没必要为了一桩意外祸及更多无辜将士与百姓的性命。”

那突利人眯着眼笑起来:“那我们就不要大动干戈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若是靖西王府愿意与我们突利合作,长生天必定不会计较你们之前的那点小错误,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贺翎早就被这突利毛子傲慢的态度激得青筋直跳,这会儿又突然听到这种论调,差点就冲上去一掌把人劈了,双手在扶手上捏了又捏,压着怒火冷哼:“我们没什么好合作的!滚回你的大草原上去!”

“你想怎么合作?先说来听听。”贺羿面色不虞,说出的话却极为平静。

贺翎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大哥!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贺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想看他们大举进攻么?如今朝廷一盘散沙,我们应战不妥,不应战更不妥……”

二人的对话,贺连胜听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脸上一直十分平静。

突利吐屯想要知道这兄弟二人在争论什么,吴修却只是随便两句无关痛痒地话敷衍了事,显然不打算据实以告。

萧珞再次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年轻书生,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隐隐有了些眉目,心思迅速转了数圈,眼中滑过一抹志在必得的浅笑。

贺连胜打断兄弟二人的争执:“吐屯大人口中的合作是个什么意思?”

突利吐屯顿觉有戏,高兴道:“据我所知,你们的皇帝正在准备削藩大计,靖西王殿下,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贺连胜不咸不淡:“有话直说。”

“我们乌伽可汗表示,只要靖西王殿下答应合作,草原上的战马就是你们贺家军的战马,草原上的勇士就是你们贺家军的勇士,你们起兵攻打长安,我们的长生天会给予最大的祝福和保佑!”

“放肆!”贺连胜猛地一拍桌,面色阴沉间迅速朝萧珞扫了一眼,压抑住心口剧烈的狂跳,咬牙道,“我们汉人的事,轮不到你们插手!滚回你们草原去!”

突利吐屯显然没有被他的突然翻脸惊到,继续循循善诱:“世世代代靖西王在这风沙之地苦守边疆,如今那皇帝却要反过来收缴你们的兵力、财力,你真的甘心吗?我们草原民族最敬重勇士,我们的乌伽可汗会以与靖西王合作为荣,你又何必急着拒绝呢?”

贺连胜额头青筋直跳,未及有所表示,那边贺翎与贺翡已经同时从座位上弹起来,一人抓住墙上的一把刀干净利落地卡在突利吐屯的脖子上。

“原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贺翎眼神狠辣地盯着这个猖狂的突利人,阴沉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贺翡顺着二哥的话里的意思,冷哼一声把锃亮的刀刃朝突利吐屯的脖子压下去几分,隐隐渗出一点血丝来。

突利吐屯被这突然而来的阵势吓傻了,直到脖子上传来痛感才堪堪回神,却又因为前后各有一把刀而避无可避,只能梗着脖子颤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我是来与你们结盟的!你们怎么如此无礼!”

“呸!”贺翡松了刀刃,一脚踹到他膝盖窝处,一下子就把他踢得跪在了地上,又反手迅速把刀压在他脖子后面,冷笑道,“挑拨我们自相残杀,你们可汗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想的倒是好心思,当我们傻子吗!再多说一句,我立马杀了你!”

那人虽然勇猛,可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敌营中,哪里还能横得起来,听了吴修的转述后只是色厉内荏地说:“我们可不是坐享好处,只要你们开口,我们可汗一定会借兵给你们!草原人从不说谎!”

一旁的萧珞瞟到贺连胜忽青忽白的脸,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在场而气愤又尴尬,连忙站起来,经过吴修面前时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未作停留,又走到突利吐屯的面前,神色冰冷:“蛮夷之族尔,竟敢站在我大锦皇朝的土地上乱放厥词!来人,把两位使臣请进大牢!好生照应!”

贺连胜正不知要如何向这心思活络的九皇子解释,虽然他是自己的儿媳,可他更是大锦的皇子,如今竟然有外族当着皇子的面挑拨自己造反,要说这一颗老心没有七上八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现在九皇子已经自行做出了决定,他自然是一万个赞成,连忙让守在门口的护卫进来把人给拖走了。

突利吐屯见刀刃离了脖子,又硬气起来,咕噜呱啦一通叫骂。

吴修却是异常的镇定,他毕竟只是一名译官,也不曾出什么恶言,心底隐隐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遭太大的罪,倒是被带走时一直在思索,这王府的客卿好大的架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萧珞见人被带走,转身走到贺连胜面前:“爹,可否允我单独去见见那位译官?”

贺连胜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愣了一下。

萧珞又补充道:“方才让人把他们抓起来只是作为掩盖,珞儿的本意是想与那位译官谈一谈,至于其中缘由,事后会来向爹解释清楚的。”

贺连胜让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了,连忙压下心中的那点尴尬,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和蔼笑道:“好了,珞儿不必见外,快去吧。”

萧珞点点头,转目见贺翎半张着嘴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你忘了那张画像了?我去去就回来。”

“好!”贺翎笑了笑,目送他离开之后,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的画像铺开,“爹、大哥、老三、老四,你们快看!”

几个人凑过去,齐齐面露惊讶,贺翡指指画像,又看看门外:“这……这不是刚刚那个吴修吗?”

“正是,此人与上回迎亲途中的伏击有关,十有八.九就是他在幕后指使。”

贺翡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不屑地撇嘴:“原来九皇子殿下突然发难是因为伏击一事啊,他倒是随时随地都能为自己着想,只是这么一来,突利又要以我们扣押使臣为借口而兴兵了。”

“胡说什么!”贺连胜在他脑袋上扇了一掌,面有愠色,“那次伏击让成家与我们贺家剑拔弩张,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

贺羿道:“不知弟媳究竟过去谈些什么,不过就这么随便扣押了使臣,确实有些欠妥啊。”

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四弟贺翦朝他们看了看,见贺翎神色间不甘又郁卒,显然是压着火气不好发泄,就侧头朝贺羿道:“大哥,你可别冤枉二嫂,方才是二哥与三哥先拿刀押着使臣的,要说扣押使臣,这责任怎么也不能让二嫂一个人担着。”

贺羿这才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些过分了,神色间有一丝狼狈。

这兄弟几人自小闹到大,倒也从来没有谁当真恼过谁,所以贺连胜对于他们的这番话并不怎么在意,坐在那里波澜不惊道:“不管怎么说,使臣杀不得,咱们也没必要白养着,等珞儿那边谈完了,就将人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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