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小雪。
清晨起来，天光暗淡，顾锦宁披氅出屋，小院里的草木皆镀了层淡白，风夹着雪花簌簌落下，寒冽袭人。
顾锦宁紧了紧兜帽，将半张脸掩在狐毛中，伴着脚下咯吱轻响，赶去府学。
到了府学门口，顾锦宁下车，不忘嘱咐秋桐：“天儿愈冷了，你先回府去罢，下学时再来接我便是。”
学堂里燃着炭盆，再加上学子众多，并无寒意。顾锦宁将大氅脱下，余光瞥见隔着几个座位，李黛若正偷觑着自己，顾锦宁一怔，随即和善地对她笑了笑。
李黛若登时脸儿通红，尴尬地扯唇回笑，遂飞快地转了身子，不敢再回头看。
顾锦宁摸摸自个儿的脸，也觉窘然莫名，遂坐回座位。不多时，司徒先生进来，堂内女学子们停了谈笑，正襟危坐。
司徒先生淡淡扫视众人，声音平静无澜：“尔等所需课业，本师皆已授毕，从今日起，只余复习课程。你们可自行选择每日来此学习半日，亦或在家修习。”
众人闻言，皆喜形于色，尚未来得及与旁讨论，司徒先生又道：“不论以何种方式修习，腊月初一时皆需参加结业试。若结业试不过，来年开春仍需补试。”
贵女们面上的喜色还未褪去，便又凝滞，司徒先生漠然旁观，只道了句：“想继续来府学的，可去卓教习处登记。不想来的，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随后她便转身离去，留下一学堂目瞪口呆的贵女。
在府学进学了大半年，她们早已适应这般集体活动，也收敛了许多娇女性子，可每每面对司徒雁的公事公办时，仍让贵女们不由自主惊愕。
“她不就是个臭教书的，还给我们摆脸色……出了这学堂，她能算得了什么。”有贵女小声嘀咕。
旁边有些女学子也耸肩撇嘴，表示赞同。还有的，虽不敢明着表态，心里也对女先生略微不满。
“眼下不正好，可以眼不见为净？”有贵女巧笑，颇为愉悦，“这大冷天儿的，我肯定是要在家修习了。”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谁高兴来这儿受冻谁来，反正我不来。”
贵女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便有人收拾起笈囊，率先出了学堂。有人做了示范，其余人也不甘落后，片刻后，学堂内的人便少了大半。
程姝瑶甩着胳膊走到顾锦宁桌前，敲敲桌面，瓮声瓮气地道：“顾大小姐，你决定如何？”
“小女自然听程二小姐吩咐。”顾锦宁轻笑。
“啧……顾姑娘如此懂事，甚得我心啊。”程姝瑶噗嗤笑，遂道，“那我们去登记罢。”
顾锦宁点点头，披起大氅随她一起去找卓教习，登记过后，程姝瑶眉开眼笑，拉着顾锦宁直唤“真爱”。
与旁人不同，程姝瑶来此进学，最主要还是因她不喜在家。若让她整日待在府里，怕是书没读进去，反会闷出病来。
顾锦宁也知好友的性子，左右她自己在哪儿读书都行，与其在小院里听春桃唠叨，不如来与好友作伴。
两人立在廊中，看了会儿雪，程姝瑶又问起顾锦宁：“那个话本子，好看吗？”
顾锦宁愣了愣，遂没好气道：“好看是好看，就是被只乌鸦打断了，之后再没看过。”
“诶，你倒是快看呀！”程姝瑶睨她一眼，又小声附耳道，“反正今后只来半日，瞅着机会，我带你去话本儿铺子瞧瞧。”
“去那儿瞧甚么？”
“给你挑几本你喜欢的啊！”程姝瑶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是，满心期待女儿快些长大的老姨母，锦宁啊，你可争气些罢。”
顾锦宁愣了半晌，随即噗嗤笑出声。
两人言笑晏晏间，程姝瑶瞥眼廊那边，忙拽了拽顾锦宁，后者回头，见李黛若走近，遂退了两步，让出走廊。
李黛若拘谨地点头笑笑，从两人面前擦身而过，去了卓教习那里。
顾锦宁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看来，她也选了留在此处修习。”
“可不是？换做是我，在家看嫡母脸色，还不如在这儿看司徒先生面瘫呢。”程姝瑶挑挑眉，一副很了解的模样。
顾锦宁剜她一眼，无奈笑道：“你这些词儿，若放在正处，先生也不会对你疾言厉色了！”
见李黛若已登记完毕，折返走来，顾锦宁又轻声道：“姝瑶，咱们回去罢。”
程姝瑶点头，随即挽着顾锦宁的胳膊，笑闹着折回学堂。隔着些距离的李黛若，看着她们二人亲密的背影，抿了抿唇，眸中闪过歆羡。
半个时辰过后，学堂内最终留下的，不足十人。司徒先生拿到登记名单时，并不意外，仍板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回到学堂。
“今日先讲《女诫》重点。”
司徒先生摊开书本，遂一字一句讲解起来。她的语调平缓，几乎无抑扬顿挫，堂内又人少，声音入耳，愈发显得枯燥无味。
起先，程姝瑶还勉力坚持在听，没过多久，便仿佛被那声音蛊惑，眼皮直打架，连寒意都驱不走沉沉困意。
“程姝瑶！”
冷不丁一声喝，惊得程姝瑶一个哆嗦，三魂七魄归位，刚醒神，便见司徒先生怒目圆睁，瞪着她道：“你来说，‘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这句是何意？”
“这个……”程姝瑶磨蹭着起身，挠挠脑袋，吞吞吐吐地答，“为善不与人说，做了坏事不推脱，忍辱负重，经常害怕……”
听她说着，司徒先生有些讶异，没想到一向最不努力的学生，竟然会答，面色渐渐缓和，正想鼓励学生几句，却听程姝瑶大声说了句：“这真是太卑微懦弱了！”
“此所谓谦卑对待他人！”司徒先生怒喝，气得直颤，“什么卑微懦弱！简直胡言乱语！”
程姝瑶被先生陡然提高的音调震得一抖，忍不住小声反驳：“我就觉得，这样太懦弱无能了……”
“你！”司徒先生幸亏是女的，不然胡子怕是都要气歪了，“程姝瑶，你不仅不学无术，还整日以胡言为荣！罚你抄此句百遍，明日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