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就是墙壁,面前是他的胸膛,曲池帮她在角落挤出了一块避雨之地。
甜酿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不看眼前人,扭头默默凝视着外头的雨帘,屏住呼吸。
曲池挨得很近,见她全身绷紧,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给她腾出一点喘气的地方。
旁侧人语喧闹,这一块地方,只听得见雨声,连呼吸都停住。
曲池的目光落在甜酿面容上。
“姐姐……你……脸上的黄粉……洇开了……”他低头,眼里含着笑,无声对甜酿说话。
甜酿也觉得雨珠从额头一直流淌到脸庞,有些痒意,不知是水痕,还是呼吸。
她从自己袖子里去掏帕子,曲池往后再挪了挪,让她低头擦拭自己的脸庞。
曲池专注睇她,敷着再厚的脂粉,描着再浓的眉毛,穿着再黯淡的衣裳,她也依旧让他心扉颤抖。
半鬓青丝,一缕松松垮垮掩在耳旁,隐隐约约露出半只小巧的耳,雪白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这耳上,昔年也佩着明月珰,珍珠坠。
怎么不让人心神荡漾。
一点温热轻轻拂过耳畔秀发。
甜酿警觉,往旁侧一躲,额头正撞在他肩头,余光瞥见他低头,将面容贴近她耳畔。
她猛然回过神来他想做什么。
甜酿恼羞成怒,眼里满是怒火,直勾勾盯着他:“曲池!”
声音冰冷:“你僭礼了。”
“抱歉……九儿姐姐……”曲池面容有些讪讪,长长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
甜酿面色不佳,目光沉沉看着外头的雨帘。
曲池见她那副神色,心也沉下去,一手捋着自己湿透的肩膀,抬头看着眼前雨雾。
良久不语。
转小的雨势又突然暴涨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千朵万朵水花,汇成一片茫茫水雾,水雾泛着青,是缥碧之色,西湖就在这烟雨茫茫中漂着,如幻境一般。
半晌之后,曲池轻轻说话,像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到九儿姐姐……是那天夜里和阿策出门,他腿不方便,白日都闷在家里,夜里我就带他游湖、钓鱼,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门,我睡不着把阿策拖起来,就在梅泽湖边猛然一瞥……那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女鬼,还是狐妖……但瞧她那副样子……我心里想,若她飘过来找我,我也一定好好应她,说不定还会逗她笑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新搬进来一户人家……我见到白日素衣素裙的她,拎着裙子跑起来,她看着我没笑,我倒先笑起来……”
“我从小没有母亲,五六岁长姐外嫁后,在家一直受继母苛待,再后来陪着长姐在明辉庄,从来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他低喃,“我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见到九儿姐姐,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姐姐为什么独自在外飘零?为什么闭口不提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一直那么忧愁?有谁伤害过姐姐?那个人是谁?”
“有一次在明辉庄,姐姐做针线刺伤了手,自己吮住了血珠,小玉在旁边说,姐姐的手为什么一直这么冷。”
“那一瞬……我想用自己滚烫的血暖暖姐姐……”
“不需要。”甜酿打断他的话,冷着脸,“曲池,你和我,不可以,你只能把我当姐姐看待。”
“……好……”哀怨的词像水雾一样缭绕在甜酿耳旁。
外头雨依旧在下。
曲池耸耸肩膀,对着甜酿释然一笑,迈步走进了雨中。
甜酿想唤住他,又抑下自己的声音。
淋过一场雨,曲池病倒了。
小玉和小云去看过,回来对甜酿说:“曲池哥哥发起热来,烧了一夜,嗓子都说不出话来,好可怜。”
甜酿思来想去,又觉得于心不安,托付小玉送了点润喉的凉药过去。
几日后,曲池倒是病好了,不过好些日子没有到甜酿面前来,却是一直和小玉小云私下往来,有时姐妹两人回来,会跟甜酿说:“今天曲池哥哥带我们去赏飞来峰。”或是,“曲池哥哥让人送了糕点来吃。”
再后来,曲池又到甜酿面前来,见了甜酿也没有生分,大大方方作揖:“九娘子。”
他这回又换成了以前那个称谓。
甜酿略怔了怔,抿抿唇,对他点了点头。
经过这么一闹,甜酿也算是适应了有曲池的生活。
甜酿和曲池重逢的这年,是神凤五年,是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吉庆年,对甜酿来说,这年和去年并无不同,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年又分外不一样。
这一年有春闱,正逢庆典,恩诏多加了一百名进士,传胪放榜,张圆中了二甲、方玉和况学中三甲,三人都做了同科进士,江都三家的门槛都险些被道贺的人踏破。
张圆有岳家扶持,皇榜之后直接授了试御史,留在京里任职,张、赵两家喜不胜喜,窈儿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来,新婚分别实在是辛苦小夫妻两人,忙着打点行囊,要进京去和张圆团聚。
方玉和况学还在等铨选,原想先回江都等,踌躇不决之间,恰都遇上从家中赶来的家仆,分别给两人送了几千两银子在京里度日。方、况两家哪里有这多银两,当然都是从施家出来的,方玉娶了云绮,况学娶了苗儿,施少连当然有心把三家绑在一起。
杜若的孩子生在四月,她自孕后脾气秉性更加不好,每日和张优吵得天翻地覆,又抓住张优和她房内的婢女私情,日日闹到张夫人面前来,张夫人管不住那些,杜若索性一气之下,大着肚子回了哥哥家待产。
孩子生下来,果真是一个女儿,模样生得和杜若很像,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张和宜,小名叫蔻蔻。
女儿生下来,张优不管不问,也不许张家人管,杜若这时候和张家开口要和离,张夫人心也凉了,见她和张优闹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时候张圆又在京里授了官,张家春风得意,门槛也比以往高了几分,一家商量下来,和离也罢,左右已成怨侣,不如放各自安好,日后张优再娶,也能娶一门好亲事。
两家写了和离书,把杜若的嫁妆箱笼都送回了杜家,孩子现在小,张夫人的意思,先养在亲娘身边,日后长大了,再接回张家。
杜若生产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也挣扎着将身体养好,杜家哥嫂再不乐意,好歹是自己的亲妹子,杜若就先在娘家养着,每日和老娘在家养着女儿,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高兴的还有况家。
况家上下和睦,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未有一日红过脸拌过嘴,儿孙又各自出息,况苑的营生越做越好,况学如今走了仕途,巧儿又正当婚配,况夫人整日里乐呵呵的,真是无一处不顺心。
现在只差大儿媳肚子的消息。
况夫人开明的很,起初两年一点也不催,让他们小夫妻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年间才慢慢心急起来,该要一个了。
该看的大夫都看过了,该拜的菩萨也拜过了,日子过得这么顺遂,孩子早晚也会有的。
晚上况苑从外头回屋,薛雪珠正在屋内焚香,见丈夫进来,替他打水洗漱。
他们夫妻成亲六七载,两人一向感情和睦,相敬如宾。
况苑闻到妻子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味,顿住了迈过去的脚步。
婢子敲门,送进来碗汤药。
“母亲又找大夫给你调养身子了么?”况苑看她把那一碗汤药都饮下,“你今日跟母亲又去庙里上香了?”
薛雪珠温柔点了点头。
“何必如此。”况苑去净手,劝她,“你若不想做这些,直跟母亲说,若是抹不开面子,我去同母亲说。”
“我不忍拂母亲的一番苦心。”薛雪珠微笑,柔声道,“做这些,我都愿意的。”
况苑瞥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极静。
况苑从来不在外头过夜,向来是宿在自己房里,近来却多在书房歇。
薛雪珠还是希望丈夫多宿在屋中,免得婆婆多心。
“听说杜二嫂生了个女儿。”薛雪珠去铺床,“娘和我们商量,想去张家送份礼,却又……也不知把这礼送到哪家去,听说杜二嫂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头,不轻易见客,想见也不得见。”
她亦步亦趋跟在况苑身边,替他更衣搭把手。
况苑解衣扣,见她一直在身边站着,应了句:“嗯。”
“那个孩子……”她低语。
“是张家的。”况苑皱着眉头,语气也冷淡,“我早已和她断了往来,你也知道的。”
她轻声问了一句:“还会有下一个么?”
他把胸膛的气沉下去,扭头看自己的妻子,回她:“不会了。”
她微微敛起秀眉,想舒一口气,这口气却梗在心口,实在舒不下去。
屋里声音又掉了,安静得有些窒息。
“杜二嫂……”
“是我的问题么?”他站在她身前,打断她的话,“你何止于如此大度,乐意看着我和一个个女人偷情,却能安之若素,一如既往。”
“当初嫁给我的时候,不也是你一眼相中的么?”他语气近于压抑,“是你家有意结亲,你点头要嫁,我没有逼你。”
她只能微笑:“我嫁到况家来,每日兢兢业业伺奉父母,操持家务,抚育弟妹,服侍夫君……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你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是贤妻,是菩萨一样的人。”况苑很疲惫,“你不想和离,我不能休妻,我们两个绑在一起,最后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孩子不是看着每月黄历挑出一个行房日子,枕头底下压着送子符,你脱了衣裳,闭着眼等着受刑……你在为难自己,也在为难我……”
好些年前,吵过很多回,后来也不吵了,消停了,他出去当了恶人。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说过这件事……”薛雪珠的语气依旧是和缓的,“是因为杜二嫂么……巧儿说你有一天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没睡……那天恰好是杜二嫂生产的日子……”
“孩子总会有的……家里若因此对我有怨气……我也心甘情愿担下来……”她也长长喘了一口气,“阿苑,我心里是有你的……你做什么我都接受,杜二嫂的性子我也很喜欢……我别无所求,只想你心里有我这个妻子……”
况苑目光沉沉看着她,突然苦笑起来:“我心里怎么没有你,娶你进门的时候,我高兴得三天三夜没睡着,成亲那一整个月,我不务正业,带你游山玩水,成亲那一年,每天晚出早归,只为多陪你一会……”
她轻轻握住他宽大的手,手掌很硬,指节粗长,是一只男人有力的手:“阿苑……我……我给你纳个妾吧……”
“不必。”他疲惫倒回床间,“给我纳妾,你心里不难受么,何苦又来为难自己。”
“那……”
“就这样吧。不早了,早些歇吧。”
夫妻两人双双在床间躺下,薛雪珠抬头看丈夫一眼,见他已经闭着眼睡去,起身吹灭烛火。
两人各据着长枕一侧,背对而眠,同床异梦。
第90章
曲池的生辰在十月,他连着三四个月没有回过吴江,曲夫人早早去信与他,催促他早日回去,一是担心他独留钱塘生出岔子,二也是给他祝寿,二十及冠,算是个大日子。
他如何肯回吴江,早早找了借口搪塞曲夫人,说要跟着老仆去一趟明州买南珠,这生辰日后再补过,曲夫人见他勤勉,也算是应肯,关照了几句,让他去了。
曲池这头吩咐家仆去买舟雇车,那头先去邀小玉和小云:“明州有不少番船,船上载的都是奇珍异宝,贩到钱塘来卖,转手就能售出双份价钱,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看?”
“听说去一趟明州,可赚够你一年挣的银子。”他把小玉心思说到活络,又去寻甜酿:“我带着铺子里三四个老成的管事伙计,还有两个小厮,一行也有六七人,九娘不是一直想做些营生么?要不要一道去看看,带着小玉和小云,人多热闹,也相互有个照应。”
甜酿沉吟,她真是有想出门走走的念头,只是怕女子独自上路不够安全,生出些枝节来,若是身边有男人在……她看看曲池,又看看眼前一脸希冀的小玉,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