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柳龙对身上这套黑色西装颇为不适应,动不动就用手去扯两下衣襟,然后露出肉疼的表情。
旁边的盛嘉树此时也已经换了身行头,衬衫马甲西服三件套,头发还特意跑去理发室请理发师用发蜡细细梳理一遍,高挺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眼镜,此时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手提箱,任是谁都觉得这是大洋行的华经理,绝不会想到两小时前这家伙还在睡棺材底。
“走啦?”看到花柳龙换上西装,整个人变得不自然,盛嘉树开口说道。
“不是去东华咩?跑来中环做乜鬼?”花柳龙挠挠脸问道。
盛嘉树指了一下前面中环的大厦:“东华就只有医院咩,跟我走啦。”
说完,盛嘉树率先朝着前面大厦的入口走去,花柳龙快步跟上,却怎么也没发现这处大厦看起来与东华三院有关系,其实在他迈步进入大厦时,如果不是因为穿惯了宽裆的短打武裤而频频低头打量这条西裤是不是过于紧窄,应该能注意到有处铭牌,上面写着,东华三院华民义学筹备处。
从香港开埠至今,如果说香港中国人享受过任何慈善或者福利,那一定与港英政府无关,随便在大街上拦下几个普通百姓,问他们如果遇到生老病死等等麻烦该怎么解决,他给的答复永远不可能告诉询问者去找港英政府,去找警察,出现在他们嘴中最多的一句话,生老病死揾东华。
东华三院,这个由香港华人中的殷商富贾乃至社会名流城里的社会慈善福利机构,如今已经成为了在香港定居的中国人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它是香港华人社会的领袖机构,是华人与港英政府沟通的渠道,更是无数香港穷苦华人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它某种程度上,代替港英政府履行了本该由政府履行的责任与义务。
东华三院其实是三所由华人富商名流筹建,为在港华人提供医药服务,收容老弱病残,资助难民还乡,救济穷苦百姓衣食等等慈善服务的医院,1872年建成启用东华医院,东华二字寓意广东华人,1911年,九龙建成广华医院,广华二字,仍然意指广东华人,1921年,东华东院建成于港岛东区,至1931年时,三处医院正式合并为一,统称东华三院。
东华三院的慈善服务目前基本可以分为五大类,赠医施药,施棺殡殓,赈灾恤难,兴办义学,安置难民,这五类几乎已经囊括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所以很多香港华人会说出生老病死揾东华这句话。
而盛嘉树,此时就是来东华三院的华民义学筹备处,准备捐钱。
“请问,这里是东华义学筹备处吗?”盛嘉树推开挂着东华义学字样的门,开口问道。
这处办公室摆放了四张办公桌,三男一女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或是翻看报纸,或是在打电话,看到盛嘉树出现,一名看报纸的青年起身,礼貌的迎上来:“先生你好,有什么事吗?”
“看到报纸上讲,东华最近筹款,我想聊表一下心意。”盛嘉树说着话,拍了拍手里拎的皮箱。
听到对方是来捐资,青年笑容更显真挚:“先生,请隔壁会议室详谈,我去帮您沏茶。”
这名青年引着盛嘉树进了隔壁的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其实只是摆了张船型长桌,十把木椅而已,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副“东华义学,不囿古今”的行草书法,是这处会议室的仅有装饰。
“喂,这里是东华咩?”花柳龙坐在盛嘉树旁边,叼着香烟低声问道。
盛嘉树看了花柳龙一眼:“如假包换。”
“医生都不见一个。”花柳龙打量着四周:“甚至连药味都闻不到。”
“你后面墙壁上那副书法,是薛鹤卿先生写下的,如果他都肯替这处假东华题字,被骗我都认啦?”盛嘉树笑着对花柳龙说道。
此时青年并未只是倒了两杯水,而是双手吃力的捧着个小型茶台走了进来,上面茶具一应俱全。
“不用这么夸张吧。”盛嘉树对青年说道。
青年笑笑,把茶台摆好,动作有条不紊的冲淋茶具,嘴里说道:“我不是客气,只是之前招待客人,好多都喝不惯咖啡,中意饮茶,尤其是潮汕的善长人翁,更是喜欢功夫茶,所以黄先生特意准备了这处茶台,这是取来之后第一次用,对了,我叫做陈秀生,是筹备处当值文员,两位怎么称呼?”
“盛嘉树,这是我的司机阿龙。”盛嘉树接口说道。
这让旁边清了下嗓子准备郑重介绍自己的花柳龙尴尬的低下头。
“原来是盛先生,龙哥。”青年冲泡着茶叶,用水在壶内砸出水花:“黄先生特意教我如何泡茶,不然我都不懂,今天第一次施展,如果泡的不好,千万唔好笑我。”
“茶台第一次用,连人都是第一次泡茶?”盛嘉树看向陈秀生好奇的问道。
陈秀生点点头:“是真的,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会信,日本投降不足两个月,虽然东华已经搞过几次募捐,但是都是赈济灾民,赠医施药那些方面,义学这边……可能大家觉得现在填饱肚子最重要,何况港英政府那边,对东华举办赈济灾民,赠医施药的募捐晚宴更加重视,都会派华民政务司的高官出面赴宴,好多有钱人想着同洋人搞好关系,所以都跑去晚宴捐钱……而军政府嘛,教育就差些,教育司署那边的任命名单虽然已经出炉,但是据说司长,视学官啊都仍在英国未返来,其实,盛先生你是义学筹备处重新操办后,第一个肯来捐资的人。”
“跟红顶白,人之常情,如果能同洋人打交道,我想我都会啦。”盛嘉树尝了口茶,对陈秀生说道:“开门见山吧,反正讲太多最后都是捐钱,我想捐建一处义学,九龙深水埗有很多细仔细妹冇书读。”
陈秀生刚端起茶盅想要饮茶,听到盛嘉树的话,茶盅里的茶水都洒了出来,他震惊的看向盛嘉树:“盛先生,我未听错吧?捐建一处义学?”
他看盛嘉树模样,一直以为是某个大豪商家的公子,过来捐个几百上千块参加个晚宴,登登报纸,对自己的狐朋狗友有可以吹嘘的资本,可是没想到面前这个最多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开口就是捐建一处义学。
“我想知道,大概要几多钱?”盛嘉树看向陈秀生,问道。
陈秀生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对盛嘉树说道:“盛先生,等下,我去查一下之前捐建义学的花费,很快,很快返来!”
说完,陈秀生快步冲出会议室,显然是去了办公室翻找资料。
旁边花柳龙整张脸已经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你……你……”
“我不是答应阿鸠,让他很快有书读咩?”盛嘉树取出香烟点燃一支:“干嘛呢般大惊小怪。”
“大佬,你未话你要借贵利做善人的嘛,阿鸠是你的仔呀?就算是亲生最多花几十块学费让他读书喽,冇道理建所义学俾他啦!”花柳龙抓狂的说道。
此时脚步声响起,花柳龙马上又收敛表情做好,陈秀生捧着一叠资料走进来:“盛先生,是这样,之前东华筹建义学十七处,最近一次是1940年,九龙马头角的东华宏昌义学,校舍三间,考取教员一名,未考取教员三名,校工一名,能容纳学生一百二十人,如果按照宏昌义学的标准,校舍用地由东华三院董事会向港英政府提出划拨申请,暂不需要花费,其他成本费用加在一起连同教员校工一年薪水,总计八千七百四十三块九毫一仙。”
说着话,陈秀生把资料双手递到盛嘉树面前,盛嘉树没有去看,而是说道:“不是很多嘛,怎么付钱,是不是一次付清?”
说着,盛嘉树把皮箱放到桌面上,作势就要开箱取钱。
陈秀生连忙拦住盛嘉树的动作:“盛先生,不需要这么急,就算真的是需要使用您的捐款,我们都不需要收现金,您可以直接存去东华三院的银行账户,而且不是拿钱出来义学马上就能办成,要先向东华三院董事会提交资料,然后董事会会去华民政务司与教育司署提出划拨教育用地申请,是需要时间嘅,就算快都要一两个月。”
“咁样慢的咩?”盛嘉树停下动作,看向陈秀生:“那这样好啦,申请就去申请,我先拿出两千块,你帮忙去买些桌椅,书本之类的啦,免得到时校舍落成再去买喽?”
说完,仍然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两千块港币,放到陈秀生面前:“等申请完之后,再讲其他事。”
“先生,我们不能私自接收您的捐款,您方便的话,隔壁就是汇银银行,我可以陪您去办理。”陈秀生说道:“也可以刚好利用这点时间,了解一下您的资料,住址,以何为业等等,因为我都要上报给东华义学筹备委员会,毕竟您是筹备处这一个多月来,唯一一个捐款人,而且是准备独资捐建一处义学的人,我想委员会可能会很快同您取得联系,和您详谈。”
盛嘉树看向花柳龙:“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去隔壁存钱。”
说完,盛嘉树与陈秀生走出了会议室,花柳龙端起茶盅一口喝干,抱起已经少了两千块的皮箱,表情狰狞:
“我昨晚就不该发昏,陪他发疯搏一铺,借贵利做善人!我挑!就算是做善人,义学未等建好,人都已经在大马挖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