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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不见滔滔(1 / 1)

广州酒家算是香港老字号的粤菜酒楼,哪怕日本人占领香港,广州酒家也并未歇业,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兼开了茶市,如今日本投降,香港被英人称为重光,广州酒家这种地方,自然又重新成为有钱华人饮酒叙旧的首选之地。

尤其虽然香港号称全面禁娼,但是这种事不过是写在条例上说来听听,香港九龙大大小小妓寨,酒帘,插花公寓满地都是,妓女站街揽客,也不见警察制止,所谓禁娼,不过是英国人写在条例上敷衍西方诸国的废话而已。

不过街上那种妓女,有钱人自然没兴趣,真的是想要纵情欢娱,千金买笑,对很多香港华人而言,首选仍然是广州酒家。

广州酒家虽然不是妓寨,但是客人饮宴时却可以飞笺召美人,用印着广州酒家名字的信笺写上何人宴饮,需要多少美人陪酒,交给酒楼的伙计即可,伙计自然会把这封花笺送去石塘咀一代的大小妓寨相熟的老鸨手中,老鸨接到需求,则会尽心尽力挑选美女,然后亲自带着美女赶去酒宴供客人挑选,若是有不入眼的,还可随时更换,与如今的夜总会欢场几无太大区别。

不过今晚,广州酒家早早就挂上了“今日客满,明日请早”的招牌,酒楼正门外,两名精干的伙计对赴约的客人要看过请柬,才肯鞠躬行礼,引着宾客入内。

六点十五分,距离七点开宴还有四十五分钟,盛嘉树就到了广州酒家,确认过请柬之后,被伙计引着进了一楼的饮宴大厅。

本来广州酒家大厅能容下五十桌,此时却已经把多余桌椅搬空,大厅尽头处平时用来唱戏供客人听曲的舞台此时也已经打发了伶人放假,免得曲调吵闹,让客人交谈不能尽兴,二十张八仙酒桌组成个隐约的空心圆,摆在大厅中央,四周则摆放了八张罗汉床,床上摆放着烟枪,烟灯和上好的鸦片,每张双人罗汉床前,还各安排了两个俊俏少女,此时垂手侍立,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了服侍烟瘾发作的客人烧烟泡吸食鸦片而特意做的安排。

“先生,您的位置。”伙计引着盛嘉树坐到角落处一张圆桌前:“您用些什么茶?”

“普洱,多谢。”盛嘉树坐在圆桌前打量着四周,嘴里说道。

他之所以来的早些,是不想等下在酒楼门口与知客寒暄,第一,知客万一不是黄庆庵,又不认识他,知客会尴尬,第二,他所在的长生行,被人问起来,容易让人觉得晦气,所以盛嘉树自己早早避开这个环节,先赶过来,免得被知客堵在门口。

“郑老板,这是宝源钱庄一万港币的钱票,今晚所有花费,朱先生承担,其他人去结账,拒了就是,若是不够,明日你再去寰球酒店揾我来取。”盛嘉树刚点燃一支香烟,翻看着自己带来的文件,检查是否有纰漏之处,就听到不远处头顶处有女人开口说话,顿时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二楼楼梯口款款走下个年轻女人,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六岁左右,头上梳了个高挽发髻,一身象牙色的真丝旗袍,外罩一件女式黑色羊绒大衣,高跟鞋踩在木制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身后则跟着个中年人,看样子是广州酒家的负责人,此时手里接着张钱票彷佛烫手一般,不住开口解释:

“谢小姐,哪有让朱先生付账的道理,今晚这场酒宴,十几个老板都已经私下同我打过招呼,话我不准收其他人的钱,只准由他结账,我现在都不知点样开口应付他们,如果现在收了朱先生的钱,那明日我这家店,恐怕都要俾拆掉!”

谢姑娘边下楼梯边笑着说道:“郑老板,这种事我来帮你选,不用你头疼,你看,大家都要抢着付账,如果你收了某位客人的钱,其他要抢着付账的客人一定会怪你,说不定借着酒劲拆你的酒楼,而你又没有收朱先生的钱,朱先生就算没有帮忙拆楼,但是心里肯定也怪你,不会帮你,可是如果你收了朱先生的钱,其他客人再想拆楼,朱先生一定会开口帮你,何况今晚是帮他接风洗尘,大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所以,哪怕是为了你酒楼的安危,也该收下这笔钱,而且你想清楚,我是个女人,女人呢,都很记仇嘅,如果你退给我,当心我在朱先生面前挑拨是非。”

“唉呀……谢小姐……”郑老板擦着汗,陪着笑脸:“这……好,那我先收下。”

“这就对了嘛,香港这些朱先生的朋友,大多数在日占期间都未能赚钱,哪有让他们破费的道理。”谢小姐下到一楼,对郑老板说道:“去忙吧,就不用陪着我一个闲人打转啦?”

郑老板连连答应着离开之后,谢小姐看到了盛嘉树,毕竟整个一楼大厅只有盛嘉树一个客人,她迈步走到盛嘉树那一桌,隔着个身位叠腿坐下,嘴里叼了支女士薄荷香烟,随后直接摘掉了左脚的高跟鞋,用手揉着套着肉色丝袜的玉足:“靓仔,借用下火柴。”

盛嘉树划着一根火柴,递过去帮谢小姐点燃,谢小姐吸了口香烟,对盛嘉树说道:“多谢,是哪位老板打发你过来?”

盛嘉树怔了一下,看向谢小姐:“小姐,你认错了吧?”

“认错人?”谢小姐撇了一眼盛嘉树,随后继续揉着脚掌:“你纸上难道不是在预估今晚花费,准备结账?”

“我想您是搞错了,我是来蹭饭吃的。”盛嘉树对谢小姐说道:“黄庆庵先生请我晚上过来,我刚好无事,跑来混些酒喝。”

谢小姐放开手,把高跟鞋穿回脚上,灵巧探身直接把盛嘉树面前那叠纸抓了过去,嘴里说道:“仲要嘴硬……”

“哎~”盛嘉树一个没反应过来,被姓谢的女人得手:“你搞错了,小姐,那不是算今晚的花费。”

“这是……”谢小姐抓着那几张纸先是一愣,随后快速翻了几翻,抬头看向盛嘉树时,脸上刚才那点戏谑已经半点不剩,只有冷艳肃然:“你是什么人?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盛嘉树朝女人伸出手,谢小姐把手里的纸张递给盛嘉树,继续追问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

盛嘉树整理着那叠纸:“是准备送给朱先生的见面礼。”

“你在政府部门工作?令尊是哪位?”谢小姐打量着盛嘉树问道:“我叫做谢青鹭,朱先生的秘书。”

盛嘉树捻灭自己的烟蒂,朝谢青鹭笑笑:“我叫盛嘉树,卖棺材的。”

此时酒楼正门再度打开,朱恩良,黄庆庵与几名中年人大声谈笑着走了进来。

……

杜理士酒店宴会厅,小型管弦乐队在角落优雅舒缓的演奏着小夜曲,一个个高挑靓丽的白俄侍女举着香槟,威士忌,红酒等等,穿梭在宾客之中,各个宾客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面带微笑的小声交谈,只是眼神不时瞄向宴会厅的大门处,偷偷打量不时新赶到的宾客面目。

“九龙三马今晚都来了杜理士,看来朱恩良今晚不好过啊……”一个老者端着杯红酒,摇头晃脑的小声感慨。

旁边的同伴则开口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三马虽然当年的确受朱恩良帮助良多,但是时代变咗,现在三位马老板,身家恐怕不比那位朱老板差多少,当然不用再唯朱马首是瞻,但是香港终究是洋人话事,今晚既然不唯猪,那当然就唯羊喽?”

两人口中的九龙三马,是指三位马姓工厂主,搪瓷大王马延涛,铝制品大亨马士鸣,电池大王马培德,三十年代朱恩良离沪赴港,有感香港制造业落后,于是联合本地华商投资创办了很多对当时香港而言还不算常见的制造工厂,其中就包括已经在上海寻常人家可见的搪瓷用品,铝制品以及电池。

而三马当年全都是生意场上的失意人,马延涛之前世代经营七十二行中的宫粉行,宫粉行,就是指加工出售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那时正被各大商场摆上货架的西洋化妆品杀得溃不成军,鲜少有人再去宫粉店买胭脂水粉。

马士鸣则主营仪仗行,所谓仪仗行,就是轿子行,那时更是已经被电车,黄包车甚至出租车把市场抢占干净,如果走在街上看到有人还要乘轿子,已经不是被人羡慕,而是被人笑脑子痴线。

马培德主做烟丝行,收售各种烟丝,被英美烟草公司以及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几十个香烟品牌打到关门大吉。

这三人全都是被朱恩良点拨,加上朱恩良拿钱投资入股,才大着胆子开办了各自的工厂,随后一跃而起,鸟枪换炮,因为入行早,品牌深入民心,如今三人都已经是各个行业的龙头魁首,一个个挂着诸如香江搪瓷厂商会会长,香港铝业华商会会长,香江电池制造同业公会会长等等的衔头,俨然香港新一代华商翘楚。

看着三大工厂主此刻正与鬼佬会几名鬼佬董事以及华民政务司的鬼佬高官相谈甚欢,最先感慨的老者叹口气:

“遥想当年,边个不是把朱恩良当成天蓬元帅下凡一般,麾下三马五羊一条龙,号称十万天兵,我仲记得,第一次工展会开幕大吉,所有展出方的老板都是中国人,请鬼佬登台讲话致开幕词,那鬼佬表情难看到像死了老豆……”

没等他感慨完,远处的鬼佬高官举杯示意,顿时全场宾客都停下交谈,举杯回应,老者手忙脚乱端起自己酒杯,露出谄媚笑容,彷佛刚才的感慨与他无关。

窗外涛声阵阵,海潮依旧,只是窗内早已改朝换代,不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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