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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亡命之徒的故事(1 / 1)

盛嘉树打开房门时,立在门外杨森身后的冯牧瞳孔微微一缩,开门的盛嘉树年纪与自己相仿,但是那双眼睛朝自己望来的目光,让冯牧非常熟悉,因为他看向每一个陌生人时,都会不自觉的流露出这种眼神。

他相信自己看向盛嘉树的目光,与盛嘉树望向他的目光,没有区别。

得体,礼貌,亲切的目光下,暗藏着审视与警惕。

在读过的英文心理学书籍中他曾经了解到,习惯用这种目光注视陌生人的人,信奉人性本恶,会认为所处环境充满了敌意与恶意。

“跑马地坟场当晚的目击者你已经见过,这位盛先生则是涉嫌非法倒卖墓位的福禄寿殡仪馆老板杨震峰之死的目击者。”杨森咬着香烟,语气木然的把盛嘉树介绍给冯牧:“杨震峰已经死亡,令尊墓位被盗卖一事也过于久远,证据缺失,只能通过调查询问殡仪馆员工推断,一切都是杨震峰指使,我不知道冯先生为什么还要深更半夜跑来这里见盛先生,盛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冯先生,他前往警署报案说父亲位于跑马地坟场的墓位被盗卖。”

杨森这番话,其实更多的是说给盛嘉树听,让盛嘉树尽快明白他和这个叫冯牧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门外。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冯先生?”盛嘉树没有请两人进屋坐坐的打算,就那么堵在门口开口问道。

冯牧打量了一会儿盛嘉树,又看看杨森,最后又看向盛嘉树,把目光定在盛嘉树眉眼间,语气平淡的开口:“表面报纸是在报导魏善光祖坟被掘,实际是为了用报纸揭破长生行那些黑恶勾当,引我这种真正遭遇了亲人墓位被盗事件的人站出来做出头鸟,故意推掉东华三院的殓葬业务,提议公开招标,但是实际上却用我或者我们这种人做刀,先把长生行血洗一番,寿仁长生店毫发无损,生意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手里,而且,香港以后再也没有什么长生行,活下来的长生店以后也只配跟在寿仁长生店的身后分些残羹剩饭。”

“警官,我是目击者,也愿意帮忙配合调查,但是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带个痴线三更半夜敲我的门。”盛嘉树把目光望向杨森,语气不耐烦的说着,顺势准备后退两步,甩手关上屋门。

杨森探手抓住门板,对盛嘉树开口说道:“楼下有两个律师,是某位太平绅士安排跟着这位冯先生的,冯先生特意留他们在楼下,你如果不愿意晚上聊,明天警署可以再派人接你去……”

杨森的话还没说完,盛嘉树就让出门口的位置,朝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外面夜寒露重,两位进来饮杯茶慢慢聊。”

杨森侧过脸看向冯牧,门外的冯牧对盛嘉树稍稍欠身:“谢谢盛先生。”

盛嘉树引着对方坐到自己那把藤椅上,趁着对方落座时转身,眼睛望向杨森,双眉微微一挑,杨森叼着香烟,幅度极其细微的摇摇头,这个动作是告诉盛嘉树,刚才这个叫冯牧的家伙说出来的话,不是他杨森透露给对方的。

倒了杯茶递给冯牧,随后挨着床边坐下,盛嘉树微笑对冯牧开口:“冯先生,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冯牧端着茶杯,与盛嘉树微笑对视了十几秒,才恍然般开口:“啊~刚才那番话?那是我随便猜测的,没有证据,只是胡言乱语。”

盛嘉树也了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不知我有什么能帮你?”

“你已经帮过我了。”冯牧对盛嘉树咧嘴一笑,举起手里的茶杯示意:“听我胡言乱语之后,仲肯请我进来坐坐,就是不知道这杯茶我能不能饮?这杯茶我家之前都有饮过,不算初哥。”

盛嘉树目光从冯牧的脸上慢慢移到那杯被他举到齐眉位置的茶水上,有些迟疑,语速缓慢的说道:“饮这杯茶当然无所谓,只是想饮冯先生你说的那杯茶,总要让我这个烹茶的主人明白,冯先生是从哪里得知了我烹茶的手段,才会循着茶香登门?”

冯牧听到盛嘉树的话,笑容愈发浓烈,不过没有急着开口回应,而是目光先看向了旁边倚靠在衣柜处吸烟的杨森:“这位杨姓警官先引起了我的一些好奇,好奇他明明可以借题发挥,却没有把盛先生牵扯进来,再就是我为了查出父亲墓位被崛,求当年父亲的好友帮忙,我父亲那些朋友中,有位太平绅士叫做蔡元柏,有位报界名士名叫罗承宗,盛先生对他们应该很熟悉罢,听说几日前刚刚在翠茵楼一起饮酒。”

“冯先生,香港这个小地方姓冯的华人大亨并没有几个,已经去世的冯姓大亨更是凤毛麟角,加上你提及的父辈朋友,冒昧问一句,令尊莫非就是当初半年间逼得港英政府连续三次颁布禁止法令的那位香港马王,冯南霄?”盛嘉树听到蔡元柏,罗承宗的名字,又轻轻念叨了几声冯字,有些不确定的对冯牧开口问道。

冯牧点头:“盛先生对香港华商很了解,不错,家父就是冯南霄。”

“久仰,久仰。”盛嘉树收起脸上的微笑,表情郑重的开口说道:“我对香港知之不多,提起香港让我心中敬佩的华商,不过两人,一生一死,生者朱恩良,死者冯南霄,对令尊的钦佩犹在朱先生之上。”

提起朱恩良,粤商几乎都会用粤商盟主这个词来形容他,毕竟朱恩良从青年时期投身商海就已经跟随在广州七十二行行首黄敬棠身边做秘书,之后又被黄敬棠送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实业家张謇身边培养,可以说朱恩良起家时耳熏目染就是各种商海大鳄的厮杀博弈手段,把那些纵横商海多年的老狐狸毕生所修的法术势早早就修练至炉火纯青,不要说朱恩良的同龄人,就算比他大十几岁的商人,眼光心思都未必是朱恩良的对手,这也是他能纵横广州,上海,香港,重庆等地,无论是投资实业,还是商场对垒未尝一败的主要原因。

比起朱恩良,冯南霄的名头在内地并不知名,而且幼年时更不如朱恩良那般几乎一步登天,得大佬提携,香港华商提起冯南霄,无论是发迹之前还是发迹之后,都只会用一个正邪难辨的词语来形容他,亡命之徒。

冯南霄,广东台山人,五岁时家乡的潭江河爆发洪灾,他被父母站在即将被冲垮的屋顶上绑在木制家具上放入滚滚洪水随波逐流,亲眼目睹自己的家与父母被洪水吞噬,幸而被河水两岸打捞漂流财物的一个百姓救起,养了两个月之后,转手卖给了澄海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冯南霄本以为从此至少有一份安稳茶饭,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要想在澄海大户人家活下去,比洪水中随波逐流更为凶险。

清末民初,潮州澄海地处沿海,盐碱侵蚀,土地贫瘠,往往一块不过数亩的田地,就能引得两个村落械斗十余场,死伤百余人,而买下冯南霄的大户人家,当时就是当地某村落大姓,冯南霄五岁开始,除了端茶倒水打扫院落之外,就跟随驻村的武师练拳强身,甚至土炮,火铳等等全都练习精熟,十二岁时,就已经在械斗中跟随主家少爷上阵厮杀。

潮州民间械斗,比起香港帮派社团械斗,不知酷烈几多,两方定下械斗时间和械斗人数,随后各自召开宗族大会,这种宗族大会第一条商议的,就是本次械斗的杀人数量,比如议定本次械斗需要杀死对方十人,那么就一定在当天械斗时完成指标任务,除非自己一方全部死光,不然只要对方没死够十人,己方就算剩下一人,也得继续打下去。

随后再商议械斗中我方的伤者与死者如何抚恤,以及选哪个人站出来做替死鬼,在官府得知消息准备发难后,主动去自首归案等等。

而械斗当天,首先各自推出几门土炮,擂响战鼓,立起代表村落的大旗,十人为一队,设立队长,身背火枪,砍刀,长矛等武器杀入战场,鼓声不停,厮杀不止,往往一场械斗下来,少者死十余人,多者五六十人。

就是这种械斗过于凶险,所以很多潮州大户人家才会收养很多孤儿加以培养用来参与械斗,冯南霄不过是当时那些被收养的孤儿中的一员而已。

十七岁时,冯南霄所在的大户人家落败,被对方勾结官府算计,抄没家产,冯南霄跑去了香港谋生,因为无人作保,没有店铺收留他做学徒,流落街头,恰逢香港霍乱爆发,冯南霄干脆狠心去做了背尸人,专门帮卫生局背尸,火化尸体。

白天背尸体,晚上睡义庄,靠着背负无数尸体,冯南霄终于在香港慢慢站稳了脚跟,转行做了一名巡城马,彼时内地军阀混战,南粤一地更是号称盗匪甲天下,陆路有土匪,水路有海盗,很多侨居海外的广东人想要寄钱还乡,甚至连邮路都信不过,因为当时每一列火车都可能被洗劫一空。

所以最终钱被寄到香港,在从香港寻找可靠稳妥的巡城马带回家乡,交给亲人。

南粤一带的巡城马,有些像北方流行的镖局,做的都是受人雇佣,运送财货,在刀头上舔血的工作。

冯南霄就是香港—台山,香港—澄海这两条路线上的巡城马,他械斗多年,身手了得,胆大心细,最主要是重信守诺,当时很多巡城马见到雇主托付大额财物,会心生贪念,干脆携款溜之大吉,丢下在香港的保人顶缸,而冯南霄则从来把财物如实送到,绝不私藏,从一九一三年做巡城马开始,到一九二零年,冯南霄从一个人单打独斗,发展成拥有数十名兄弟,路线遍布广东各地甚至上海的巡城马马队,被戏称为香港马王。

不过被称为马王,实际上也只不过是那些有钱人眼中的不入流,冯南霄发迹则是一九二五年,当时省港大罢工,沙基惨案接连发生,但是港英政府却通过掌控的电台广播,报纸公然污蔑沙基惨案之所以造成严重后果,是中国游行群众主动开枪向租界射击才引起,英军只是被动反击,并且将试图报道真相的香港中文报纸全部封杀,为了防止消息传递,在严重时甚至切断电话联络,对各处口岸严加封锁,禁止华人离港。

为了掀起华人罢工风潮,对抗港英政府的压迫,香港广州会馆拜托冯南霄离港赴粤,一是把广东国民政府的消息传回香港,二是为香港带回几个电台,毕竟很多华人目不识丁,想要更好的传达消息,突破封锁,电台是最佳的选择。

冯南霄抽签选出十三名手下兄弟,连同自己共计十四人分头偷渡离开香港,三名偷渡离开时被英军抓获,十一名成功抵达省城广州,广州商会得知香港消息被封锁后,当即购买了六台发射功率50瓦的电台发射机和播放设备,并且又抽调组织了懂播送电台的人手共计十五人,随冯南霄一起回香港播送真相,呼吁香港华人罢工,离开香港。

冯南霄为了保证电台与技术人员平安到达,用自己和手下做饵,放出要携带电台设备潜逃回港的消息,吸引英军注意力,暗中则保证了电台平安抵达香港,完成了消息播放,引发了数次多达千人的离港风潮。

冯南霄为此被港英政府以擅运非法货物的罪名入狱,因为被商会安排了知名大律师为他出庭辩护,最终法庭裁判,判罚五百元港币,免于入狱。

这番壮举为冯南霄赢得了广州市长孙科的接见,被孙科在大会上当众称赞为义烈之士,古风可感。

冯南霄凭借这件事,成为很多香港爱国华商眼中的自己人,愈发关照冯南霄的生意,冯南霄二七年成立的联合公司,在香港华人眼中几乎等同于邮政局,在港华人的书信,货物大多数都由联合公司代为运送,三零年,联合公司又增加汽车渡轮业务,抢占属于英国人的汽车渡轮生意,三二年,再度成立汽车租赁公司,提供汽车出租业务。

截止到一九三九年,冯南霄的联合公司,已经拥有投递,运输,汽车渡轮,过海小轮,航运,汽车贸易,汽车租赁等多项业务,且名下所有业务全部都与英国人发生正面冲突,简单来说,就是冯南霄的联合公司从英国人口袋里光明正大的抢钱,香港联合公司在在邮递,汽车渡轮,汽车租赁三个领域,堪称一家独大,香港邮政司被打压到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最终不得不动用政治力量对冯南霄的联合公司进行恐吓与打压,提出要入股合作等提议,只是被冯南霄一口回绝。

冯南霄当时对主动登门的人阐述了一下公司的名字与含义,联合二字就是香港华商联合起来,打到让英国人在香港做不下生意,打到英国人关门大吉。

于是一九三九年下半年开始,港英政府连续颁布三条禁令,第一条,所有香港往来内地书信实行检查制度,一律开封查验,实名登记,为便于查验,所有书信必须由邮政局代运,不得擅自委托他人投送,违者一经发现,逮捕入刑。

第二条,禁止擅自运送各类刊物出入香港,一切需交由邮政局代运,防止有人恶意传播不利于本港之消息,违者一经发现,逮捕入刑。

第三条,规划本港货物运送路线,禁止未经港府许可,私自违反线路规定运送大宗货物的行为,违者一经发现,逮捕入刑。

三条禁令全部针对冯南霄的联合公司不止,冯南霄更是被人陷害,在运送的货物中暗藏了违禁的政治类书信,导致冯南霄被逮捕入狱,不久之后就死于狱中。

据传说被逮捕前,怡和华人大班曾亲自登门见冯南霄,表示冯南霄只要出让联合公司的股份给怡和,联合公司仍然可以由冯南霄主持,甚至当时在港的朱恩良也曾经去见过冯南霄,希望能劝说冯南霄暂退一步,毕竟香港还是英国人话事,一味硬碰硬只能自吞苦果,暂退一步保全自己,伺机东山再起。

不过冯南霄全都没有同意,反而早在被禁令针对时,就把很多华商在联合的股份结算清楚,哪怕众人坚持不撤股都不行,表示自己宁可亲自陪着联合这艘船自沉,也不肯挂上米字旗调转船头,这是自己的选择,不能让其他人被牵连。

早在少年时就无数次直面鲜血与生死的冯南霄,没有朱恩良的眼界与手腕,他在商场之上也并无奇巧手段,只是凭借着胆色与品性,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在他看来,英国人打上门来,其他人或许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冯南霄不能退,他是受过民国政府嘉奖的义士,是受过无数国人钦佩的大亨,这时候退了,丢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脸面,更是中国人的脸。

这位自诩粗人,目不识丁的马王,接受报社采访被问为何不肯退让时,却是一句文绉绉的话:“今日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这就是盛嘉树从后世书籍上了解到的,关于亡命之徒冯南霄的故事。

他的儿子冯牧,刚刚对盛嘉树说“这杯茶我家之前也算是饮过,不算初哥。”也不算突兀,毕竟冯南霄在香港站稳,就是做背尸人,背尸,自然是长生行的工作。

“我父亲活着时经常讲,做生意谈合作最重要是银货两讫。”冯牧对盛嘉树温和的笑着说道:“借我这把刀杀了人,我出了力,总要给我些好处罢。”

盛嘉树用牙齿轻轻咬着下唇,沉默几分钟之后才开口:“长生行那个计划,是我做错的,我现在有个更好的计划,仍然需要一把刀杀人,你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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