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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狂妄(1 / 1)

“凡事可以寻其因,这是我们这一脉的一贯习惯。”嬴政如此说道。

鞠子洲微微点头,一面又看着摆放在桌上抱着自己的手指头昏昏睡去的扶苏。

小孩子初生时候总不好看的,然而待到得到了充足营养,肌体丰盈,骨骼成长,那股子蓬勃的生气生发开来,也就好了。

“我其实无意于追寻师兄的过去,你不愿意讲,我觉得总会有你的难处,然而有些问题的追寻,总饶不开你这个人的。”

“有些事情,有些答案,只有在明晰了你这个人是如何的人,才能够得到答案。”

“不过我已经不想追寻了。”嬴政说着又给自己倒了茶。

温热的茶水蒸腾袅袅白雾。

“因为有时候感觉你很像是个前知之人。”

“很多你的行为和想法以及你的判断是无法解释的。”

“你学习了我们的理论、我也学了,并且我自负聪明睿智不下于师兄你。”

“可很多判断,是我所没法子做出来的,甚至想都想不到。”

“这其中的原因,我看多半也不是你比我更加聪慧。”

“且,我执政此几年以来,最大的感触就是,言辞也好、政事也好、甚至观人、论事、制政,这些事情都要结合当时当事的实际情况去看。”

“没有什么万世不移的政制和箴言。”

“给饿了的人吃饱饭,他们会感激;给吃饱饭了的人吃饱饭,他们根本习以为常。”

“给守法之人以惩戒,他们会委屈;给犯法之人以惩戒,他们反而释然。”

“世事变动如此,但是师兄你似乎始终抗拒这样的变动,你在坚持一种已经脱离了实际的思维观念。”

“这或许好,也或许坏。”

“你的前知一般的判断,我也无意于去过问。”

“因为你也不是万能的。”

“我在学习了本门的义理之后,与你的争斗之中,你就输多赢少,这足以证明,在你做出行动之后的事情,你是没法知道其发展的。”

“你最多,也就只是一尾在河流的上游,看着了下游发生的事情和河水的流向,而以某种方式爬到了下游的鼍。”

“你知道的,我看,最多也就是你来之前,这下游的鱼做什么,何时死去。”

“但你来到之后,你是不知道的!”

嬴政在此时,表现得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鞠子洲叹息。

嬴政不屑地笑:“你就继续做你的鼍吧。”

“可我还是想问……那些孩子……”

“那些能够与你的立场表现得极其一致的孩子……”

“他们在以后,会是特殊的吗?还是寻常的?”嬴政有些好奇,但又并不寄希望于鞠子洲回答。

“我啊,这几年来,发展生产力,发展技术,也见着许许多多的人,以他们的经验和智慧去发展技术和生产。”

“你带来的垄作、一年两耕、集体化耕种、冶炼钢铁这些,在初期的确是有很大的作用。”

“可是粮食密植、垄作、施加粪肥,也不过是使其产量增长,由一石半,变作两石、两石半。”

“一年两耕以后,土地肥力跟不上,过三年需要休耕一年,每一季的粮食产量也会低一些。”

“比之以前,每年的粮食产量,也有接近三倍的增长。”

“但这时候,发展也就那样了。”

“无论是老农和恤孤院的小儿改造铁犁、还是堆粪肥时候加一些别的东西进去提高肥效,粮食的产量也总没有那样迅猛的增长。”

“以前秦人一夫壮年丈夫,以牛耕,每次耕种也就是五十二亩地,如今用上铁犁、改进了犁制、人和牛都吃饱了饭食,也没有增长更多。”

“每次,也就是七十亩地的样子。”

“这一年多以来,粮食很少再有以前一样翻倍的增长了,我看以后也悬。”

“粮食较之以前多些,可以多吃一餐,生活也好一些,但这也是是在我不多收税、不加税,不胡乱修建宫室、不胡乱征发民众、也抑制了贵族们剥削民众的情况之下的。”

“即便是如此的情况,我瞧,他们之中九成以上的人,也是养不出像恤孤院的这种孩子的。”

“以后……寻常之家,真的就能够负担得起这样培养小儿的花耗吗”

嬴政随口的问。

鞠子洲又是叹息。

嬴政见此,也只是冷笑。

“真正承平的人,是和那些孩子一样,不精擅于斗争方法和剥削手段的,他们这些孩子,虽然也有斗争的意识,但总归,方法上并不如何纯熟。”

“而你很纯熟。”

“你的情况。”

“我看也未必就有他们好。”

“因为你总也是应当需要保持斗争,并且见惯了剥削,才能够有如此了解斗争和剥削的法子的。”

“呵。”嬴政笑出声来:“又是无意间谈到了你了。”

“我们不谈你。”

“谈一谈如今,以及以后,如何?”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复杂而哀伤:“你笑的真假。”

嬴政轻蔑而带有一些愤怒:“这不都是你教的?这不都是你做好了计划,你所想要的结果?”

“太出格。”鞠子洲摇头,否认。

天才和庸人眼里的世界大抵是不同的。

天才和聪明人之间的差距,比之人与狗之间的差距,其实差异好像也不太大。

“晚了。”嬴政叹息:“太迟了,开了弓,谁也没法子将射出去的箭完好如初地收回来。”

“这是我的问题,我也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就你的立场而言,你这个人,已经算是不错了。”嬴政摇摇头:“不过对于我,你的确不算是一个什么好人。”

“不过我也不指望这世上有什么好人。”

“对于不同的立场的人而言,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甚至道德这东西,都只是一种便于统治的小玩具,提倡或者赞美一下都可以,但是真的要做事情,用道德代替法律或者利益,是一定会被侵蚀的。”

“或许。”鞠子洲沉默了。

“如今的开荒速度降了下来,很多以前就存在,只不过被发展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掩盖的问题,就慢慢一点一点占据主流。”

“这个时候,开荒的那群贵族习惯了那样高速的利益累计,他们已经改变了以往的,把钱粮资源都锁在家里地窖的习惯,转而去圈地,转而去控制人。”

“这样的习惯带来的好处是我们可以在短时间里培育出大量的好用的人手,兵员武力是充足的。”

“然而坏处也很明显。”

“因为高投入,他们必然就要要求高回报,而且要迅速回报,不然的话,他们自己就会陷入内部的斗争。”

“内部的斗争一旦开启,就不是他们自己想停就能停的。”

“届时,矛盾激化了,是肯定要出一点事情的。”

“我如今在咸阳练兵,一是的确需要训练一些兵员,二是给这群蠢货一点心理压力,让他们尽快地认清现实。”

“三则是,他们若是不肯向我臣服,那么他们就必须要有更多的利益来培植属于自己的武力,这样会促使他们进行内斗。”

“而内斗到一定程度……他们吃不消那种消耗的。”

“所以只有对外战争。”鞠子洲无奈:“对外作战,以掠取大量资源和财富,减缓他们之间的内部斗争。”

“是这样。”嬴政冷笑:“这个思路的总的脉络,果然还是只有你能够明白。”

鞠子洲很无奈:“或许有别人隐然了解,但又不完全清楚。”

“管他呢!”嬴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即便是这群人能够看得清楚这一切,又能如何呢?”

兵权在于嬴政手中。

农会已经渐渐开展。

这意味着,基层的控制权,也将慢慢收拢于嬴政手中。

虽然这个时间段里,嬴政手中缺少足够的人才帮助他收拢这些权利。

但,他已经开始拿到这一切了。

别人几遍看得清楚嬴政在挖坑,难道就能不往前走吗?

往前走,难道就能绕过这个坑而不去跳吗?

不可能的。

“只是要注意一下,你手中的这些人……”鞠子洲补充他的思路:“以前我看的时候,贪污腐败的情况就有,这几年来,不见你有太多的关注和处理,如今这样的情况,相比以前应该已经很严重了。”

“即便是贪污,也要在新的秩序之下进行。”嬴政没有在意鞠子洲的话:“贪污很麻烦,但是没有足够的识字、能够管事的人帮我完成收拢权力这一件事,未来就会更麻烦十倍。”

“所以即便是这些人贪污,即便是他们会与那些贵族有所勾连,但只要不妨碍我的事情进行,我都可以容忍他们。”

“以后再算账恐怕就不那么好算了。”鞠子洲摇了摇头。

“天下间,除了秦国,还有七八个国,扣除掉卫国这样弹指可破,动辄摧灭的,还有六国。”

“再减去韩国这样稍微用些气力便能够抹去的,还剩下五国。”

“统一的过程,会死很多人的,一般的兵士会死,难道管事的人就不会了吗?”嬴政俯视鞠子洲。

鞠子洲眼神平静无比。

“你以后名声只怕不会好了。”鞠子洲笑着提醒。

“那又如何?”嬴政反问:“他们还真的敢在我的面前说我的不是吗?”

没有人敢的。

即便是现在,敢在嬴政面前说他不好的,也就只剩下面前的这个人了。

其他人,即便是心中有满腔愤怒与怨恨,在嬴政面前,也须得俯首帖耳。

“就这样罢。”嬴政甩了甩手:“我也该去军营之中看一看了。”

“去吧。”鞠子洲抱起了扶苏。

嬴政转身离开。

他迎着阳光,很快的消失在院子里。

鞠子洲抱着扶苏,愣了一会儿。

好片刻,他低下头,无奈苦笑:“你爹不要你了。”

扶苏还在睡觉。

小孩子需要多多的睡觉。

……

练兵的过程对于王翦而言,没有什么陌生的。

他带着人在顶大的太阳底下晒着,一队又一队地训练他们举盾的动作。

秦国如今的盾很厚。

夏天的太阳也很晒。

所以大家都很疲惫。

在这时,凉了的肥鸡和冰沁沁的冰酒就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

为了这东西,兵士们虽然对王翦这个爱折腾人的家伙有些意见,却又完全不会拒绝他。

一遍又一遍地训练,所有人都是会累的。

体力的剧烈消耗,身体使肚肠发出悲鸣,以催促着人尽快进食。

胃肠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遍地都是。

阳光之下,庖厨们搭建了大片的棚子。

棚子下面,堆积的肥鸡与猪肉散发诱人的油脂香味。

一缸又一缸的冰镇过的酒水也在那里。

这是兵士们清楚的。

他们不止一次地在烈日下训练,也不止一次地歆享这样的丰盛。

饕餮的宴席朴实敦厚。

雉举着盾,火辣辣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眉间、眼角的汗珠上。

汗水流下来,过睫毛,进入眼睛。

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了。

雉保持着举盾的动作,一动都不敢动。

动了的话,今天的午餐就要晚吃两刻钟。

两刻钟,天知道那群比他胃口还大的饿丈夫们会给他留下什么部位的肉食。

雉不喜欢瘦肉,更不喜欢下水。

他喜欢肥腻腻白花花的肥肉。

只有那样的肉,才会叫他感受到肉的香味。

当然,五花似乎也还不错。

但比起肥肉,就差远了。

他喜欢肥肉。

有这样喜好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

家境贫寒的人,往往缺少油水的补充。

他们难得见肉,更难得见肥肉。

但人体又是需要油水的。

身体会促使他们做出选择。

他们会自发而一致地爱上肥肉那诱人的油腻口感和香味。

但,此时的猪羊,没那么肥。

因着吃的没有那么好,所以它们往往也并不多么肥硕,一头猪,按照秦斤来算,不过三四百斤,肥肉的比例在其中也没有多大。

羊和狗,只会更瘦更小。

这样的一头猪或者羊、狗,尽管穷人出身的庖厨尽量不浪费每一点肉,但能够供给兵士们的肉,也都是要去除掉肝脏、肚肠之类的下水的。

其中肥肉多的,也就那么几块。

因而,尽管肉是管够的,但大家都喜欢的肥肉,其实不够。

这是需要抢的。

而先吃饭的人,当然也就有了足够的,抢食肥肉的资格。

所以大家拼了命的训练。

尽管可能心里面已经把王翦的祖上骂了三百遍,但行动上还是需要听从命令。

一排五十人,按连坐制度,只要有人动作不规整,或者有私自中断动作的人,那么一整排,也就是一个屯的五十人,全都要延后吃饭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一面咬牙切齿地恨着下了这样命令的王翦,一面尽力维持。

于是体力的消耗更加剧烈,肚肠更加饥饿,对于食物,对于肥肉的向往更加迫切。

“很不错嘛!”王翦站在高台上,向下望着初见成效的训练,很是满意。

“王上什么时候来啊?”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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