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朝堂肃穆,落针可闻。
萧驰野的眼眸逐渐黯淡,摘掉了自己的腰牌。
李建恒胸口起伏剧烈,说:“禁军总督萧驰野停职待查,禁足府门!近来阒都的内外巡防,就由锦衣卫与八大营接管。”
人群中的奚鸿轩不动声色,隔着乌纱帽,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萧既明。萧既明却稳身不动,视若无睹。
够稳!
奚鸿轩在心里骂道。
这萧既明果真不好对付,眼看萧驰野落得这般境地,竟然还能稳住心神,没有半分慌乱,甚至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样子。
散朝后,藕花楼聚首。
沈泽川取了金牌,换了身浮纹月白文雅大袖袍,由姐儿引上了楼,奚鸿轩正卧在须弥榻上看人煮茶。
奚鸿轩见他进来,先大笑出声:“兰舟,今日痛快!自打猎场回来之后,事事都让萧二压一头,这回可是真痛快!”
沈泽川落座,说:“傅林叶是步好棋,不想你连他也能收入麾下。”
“傅家早年是什么东西?就是椿城门外拾牛粪的,若非我家老太爷当年爱才,助他们脱了籍,今日他傅氏还在放牛。”奚鸿轩接过侍奉丫鬟呈来的茶,慢品几口,又说,“就是白费了魏老的局,萧既明没有上钩。”
“能摁下萧二已不容易,”沈泽川尝了茶,说,“如今去碰萧既明,只怕会得不偿失。”
“乘胜追击方为上策,此刻不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奚鸿轩抬手驱散了丫鬟,坐直身,“就算只能让萧既明在阒都吃个小亏,这也是破绽。”
“我以为你意在阒都,不想你根基未稳,便已经想追打外围。”沈泽川说,“八大营的职权还没有握紧,此刻略过萧二,多半要栽跟头。”
奚鸿轩搁了茶盏,说:“那依你之见,还要如何?”
“你适才说过,”沈泽川笑,“乘胜追击方为上策。”
奚鸿轩沉吟片刻,说:“今日出手,已经让萧二失去了圣心,又摘了他的腰牌,使他开春前都不能动弹。但他与皇上毕竟是多年故友,想凭靠这一件事情拿掉他,那是做不到的。”
“只要萧二仍旧是禁军总督,这阒都巡防便还是要落回他手中。诸位与我费尽周折,难道就是为了拿到八大营的暂行权,玩上个把月,再璧还于人?”沈泽川说,“这一次打了萧二,等他开春之后养足了精神,你要怎么面对他的反击?”
奚鸿轩扯开折扇,挥了几下,说:“那还能如何,这会儿决计扳不掉他。”
“扳不掉他,但却可以消耗他。”沈泽川不爱吃酽茶,尝过之后就没再碰,说,“皇上已经与他生了嫌隙,日后的嫌隙不啻于此,正该是你动作的时候。”
“我既无才名,又无寸功,”奚鸿轩笑道,“怎么比得过他呢?”
“不必妄自菲薄,”沈泽川敲了敲桌面,“这藕花楼的曲子都不落窠臼,就是常年混迹脂粉场的皇上也会耳目一新。奚二少,还觉得自己比不上萧二会玩儿吗?”
“先不论海阁老,就是玩,也不能玩到萧二那个位置。”奚鸿轩说,“你必有后招吧?”
“薛修卓进入大理寺,先后办的都是大案,可他到底是一个人,又在才名上叫逍遥山野的姚温玉压了一头,眼下想更进一步,早先为步入内阁做准备,就须得有人捧。”沈泽川指尖在桌面上小小地一绕,“上一回,你在国子监学生们面前出了风头,留下了美名,不正好能卖给他薛修卓做个人情。近来海阁老也想兴办太学,薛修卓就能顺理成章地挑兵选将了。”
“充扩人手,形成浪潮。”奚鸿轩思忖着,说,“但是延清有人,何必一定要去太学?”
“我们为了对付萧二,志在与别家化干戈为玉帛,联手击敌,可是姚家不情愿。你试想一下,姚家在文人心中位如巉岩,他们不肯一起做便罢了,就怕他们回头跟萧二沆瀣一气。既然如此,何不趁早将姚家踢出去,把位置留给有能者胜任?”
奚鸿轩倒笑了,他说:“你出身中博,不明白八大家的渊源。姚家不肯一道做,也绝不能将他们踢出去,因为根本踢不出去。”
“遥记姚家鼎盛之时,放眼朝堂,没有奚氏的容身之处。”沈泽川摸出帕子擦水珠,“我知道世家渊源,但我是请你摁住姚家。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下别人的手,二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奚鸿轩不敢擅自决定,便说:“此事再议,容我想一想。”
萧驰野正在鐾刀,把狼戾刀擦得仔细,不沾片尘。
朝晖给陆广白奉了茶,说:“二公子将刀擦了又擦,是要砍人吗?”
陆广白边吃茶边笑:“就他今日这样,想带刀出门都难。既明,看清楚没有?当时摘牌子的时候,我心以为这小子要哭了。”
“难得一见,”萧既明也笑,“混账气也有撒不出的一天。”
“踩咕谁呢。”萧驰野叠了帕子,不大乐意。
“夸你呢。”陆广白叹道,“果然是在阒都待久了,戏演得真好。”
“在这儿不就只学了这个吗?”萧驰野合刀入座,架着腿,“老魏那么用力,我还真要高看他一眼。别人便罢了,怎么诸位哥哥见着我叫人这么摁着打,也个个乐得面上开花?”
“难得一见啊。”朝晖感慨道。
“我还怕你心里头难过,”陆广白说,“跟谁玩都成,就是跟天家玩不成。”
“皇上是遽然登基,又连接遇袭,本就不是胆大的人,这下怕了,也在预料中。”萧驰野说,“就是没料到,傅林叶竟然也是一丘之貉。”
“傅林叶跟奚家有牵连,但他这个人,还不至于沦为世家走狗。”萧既明说,“他参劾你,多半是想顺水推舟,讨皇上与魏怀兴的欢心。”
“你也逼得紧,让魏怀兴拿出了最后的东西。”陆广白说,“拿出来了,咱们才能就事反击。”
“魏怀兴混了这么久,都没能进入内阁,跟此人的脾性分不开干系。”萧驰野想了想,“花思谦在时,虽然用他,却很嫌弃。如今海阁老忌惮世家包揽内阁,也是按着他,没让他升。他心里有怨,想对打海阁老,就得与奚鸿轩联手,为他们冲锋陷阵,想要日后能越过这道压了他十几年的门槛。此时只要我稍显退缩,他便一定会穷追不舍,拿出最后那道折子来。”
“事关重大,即便是伪证,也会做得十足地真。”萧既明说,“他从禁军账目下手,是知道自从花党之后,海良宜格外紧张军饷支出,在这上边容不下一粒沙子。这几日都察院来查你,不能让傅林叶单独查,得再从都察院或是有查账之权的官员中挑出个公正不阿的一起查。”
“多半会是锦衣卫的人协同傅林叶一起查,”朝晖顿了顿,“这毕竟是行刺案。”
“锦衣卫,”陆广白看向萧驰野,“咱们在锦衣卫不仅没帮手,还尽是对手。阿野,你这回是真的要挨打了。”
萧驰野笑了笑,有点坏,他说:“……锦衣卫,我熟啊。”
几日后都察院着手查禁军的账目,傅林叶临行前见到了协同他查账的沈泽川,知道对方是最近皇上新用的红人,不敢怠慢,好茶先叫人送上来。
沈泽川饮了几口,温和地说:“我头一次办差,这一趟就辛苦傅大人指点了。”
傅林叶把他当作世家一派,亲近之余也很忌惮,当下只说:“指点不敢当,就劳烦镇抚大人同我走这一趟。禁军犹如铁桶,许多账,我怕黑白两分,到时候还请镇抚大人仔细搜寻。”
搜寻谁,搜寻哪儿?傅林叶都只字不提。他既不想投靠世家得罪了海良宜,也不想投靠海良宜得罪了世家,他就像是墙头草,一边观察着风向,一边随风而倒。可他也知道这一次得罪狠了萧驰野,去查账的时候必定会遇着刁难,萧二的混劲谁不知道?搜寻府宅只怕会火上浇油。所以他不肯自个儿出这个头,他把沈泽川推出去,让沈泽川去搜,就是想让沈泽川做这个马前卒。
沈泽川欣然接受。
傅林叶见状,心里的忌惮便少了几分,把他当作了愣头青。
大家兵分两路,傅林叶去禁军办差的院子,沈泽川去离北王府。
人远远的还没到,丁桃趴在屋顶瞧见了,叹了一口气,说:“他怎么能这样呢?”
骨津说:“什么这样那样。”
丁桃支支吾吾。
骨津便说:“你是指他与二公子好,又帮别人查二公子,这样?”
丁桃插嘴:“还不是一般的好!”
“男人么,”骨津拧开酒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大伙儿都这样。抱作一团那是屋里事,穿了衣出了门就是屋外事,不能一道而论……这就别记了!”
沈泽川登门,朝晖与晨阳迎的。朝晖另带军职,沈泽川反倒要对他行礼。
“北边是世子的院子,”朝晖对沈泽川说,“多是离北的军务。”
沈泽川识趣,说:“卑职此番前来,就是查一查二公子,跟离北没关系。”
朝晖颔首,便知道他不是专门来寻事儿的,给晨阳一个眼色。晨阳上前,引道:“二公子的院子在东边,劳请镇抚大人与诸位锦衣卫兄弟随我来。”
沈泽川拜过朝晖,跟着晨阳走了。
萧驰野的院子大,按规制是越过了世子,但萧方旭当时已经懒得改了,他们兄弟之间也不在意这个,就一直是萧驰野住着。他任职禁军总督之后,回来得少,多是歇在禁军办差房附近的那个小宅子里。
沈泽川见到他时,他披着个袯襫,正在池塘边钓鱼。
“镇抚大人这么早,”萧驰野掌着竿,“用过早膳了吗?”
“在都察院用过了。”沈泽川说,“总督闲情雅致。”
“我是吊了腰牌的闲人,哪能跟镇抚大人比。”萧驰野晃了晃竿,“要查我院子,先把搜查文书拿出来。”
“大伙儿都是常在阒都办差的老人,”沈泽川不紧不慢,“总督跟我摽劲儿拦这么一会儿,怪没意思的。”
“我认文书,”萧驰野站起身,扔了鱼竿,“不拿出来就想进院子,我不乐意。”
都察院随行的御史见状赶忙出面调解,两头安抚着:“好说、好说,总督稍等片刻,镇抚大人也不要动气。”
“锦衣卫办事最懂规矩,”萧驰野走近,冷斥,“你打昭罪寺出来,还没学明白么?”
沈泽川看着他,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我这样的野狗给不给你文书,你都得笑脸相迎。”
御史擦着汗,硬是挤进两个人之间,不停地拱手,央求道:“好说、都好”
“嘴上功夫这么了得,”萧驰野拨开御史,“还敢与我动手不成?”
“不动手,不能动手!”御史伸着脖子喊,“搜寻文书有的,总督瞧一瞧。院子也要搜的,镇抚等一等。话都好说,好说!大家啷个要这么遭急嘛!”
这御史一急,连乡音也给喊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