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乌梅子,这样老实丫头可不好找。另一方面,我自认对香桃子也不赖,看她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她以前好歹也是跟着我用木樨清露漱口,葵花粉敷脸的姑娘,享的待遇并不比一般的低等妃嫔差,如今香桃子这模样,我看了心里又是一软,已经在思考是不是我欠她的太多,所以她才变成今天这样,说到底,在我身边的来来去去的就那么几个,虽说没了一个还有下一个补上,可新人比不得旧人,一切又要从头开始熟悉,这当中需要花费的精力想想就很累了。
也好,让她说出来,也算是给她一个痛快,省的我老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欠了什么债没还干净。
心态变了,我的心胸又跟着开阔起来,这时候想的已经和方才想的大不一样,我在思考要不要劝嫦云对她法外开恩,饶过她这一回。
可香桃子大约是想岔了,以为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我和嫦云怕是不想放过她了,于是把心一横,嘴巴里颠三倒四的,竟然大着胆子,开始编排起我的不是了。
“陈皇后把我丢进昭圣宫那天,圣上(傅忌)正巧用了午膳出来,见了我,只是随口夸了句眉眼喜人,旁的什么都没说。”陈年旧事了,这会儿拿出来再提,我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都不晓得这些事儿她到现在都还记着,香桃子说:“可你听见了,不由分说,连个借口都懒得找,就罚我跪了整整一夜。”
“每每圣上来昭圣宫,你就故意把我发落的远远的,我一个人躲在昭圣宫的炭火房里,连大气都不敢喘,每晚都被那味呛得直哭。”
“袁贵人当着皇后的面对你不敬,你那会儿心里不痛快,回来也照样是拿我泄的愤...........”
到了这时候,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这是我幻想过的,也是我在傅忌身边从来没遇到过的场面,两边各立着人,听着一方指责另一方,痛斥着从前的种种不公,只是这样大申斥从来就不是靠占理就能赢的,最终结果,只是比谁的嘴皮子厉害而已。
香桃子连泣带诉,添油加醋的有,真情实感的也不少,皆是在这几重宫门之中的血泪,我看看嫦云,嫦云也看我,眼里一闪而过的犹疑,她是知道的,我在后宫里从来都欺压别人,可眼见和耳听是两个概念,显然香桃子说的更客观,也更不像我。
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我太没人情味了。
我不再看嫦云,倒是没有打断香桃子的泣诉,反而觉得只听了这些实在是不过瘾,便在香桃子好容易停了嘴时,还饶有兴致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香桃子愕了一瞬,又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苦笑着道:“还有李昭容,她才是真正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刘采女是靠着她的接济才得以苟活下来,而后又因公主抚养之事见罪于皇后,差点被李昭容的人推进御花园的锦鲤池,这些我亲眼看见的。”她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时间隔得太长,我现在明白了,也是为时太晚。
“刚进宫的时候,我就因为伶俐乖巧,被派到了凤阳宫做活儿。那时候总听老一辈儿的宫人说,昭圣宫是所有宫殿之中最漂亮的,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活干得最多,睡的最晚。”香桃子说道:“有一次,我无意中撞见皇后鞭笞宫人,那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得我连做了好几月的噩梦。以至于她将我扔进昭圣宫时,我明知这样会招来猜忌,会让你揣度皇后的用心,可我还是很快乐,因为凤阳宫里我睡不着,而到了昭圣宫,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她说:“你总当我是皇后的人,宁愿忍受着乌梅子的粗苯,也不愿意旁人来伺候、马进宝手脚不干净,内省局他各处贪了多少银子,你明知道,却还一直保着他,便是将我提成了大宫女,也从来不肯正眼瞧我一下。”
说来说去,总是我待她不好,香桃子这一点倒是出乎我预料,我从没想过,她会对我有这么多的不满,这么多的怨恨。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她却一件件地记的清楚,这样的指责对我无关痛痒,可对她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嫦云见我脸色开始凝重,知道我开始认真了,便想让香桃子住口,可惜刚想出声便被我给按住,道:“所以你就串通了小路子,想让我也尝尝你当初受过的那些苦?”
“不止”香桃子直视着我的眼睛,下手的内侍打的可真狠,她可能说一句话的功夫,脸颊的疼痛就得复发一次,可她还是道:“你总说咱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下-贱的,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她说着话,忍不住咳了咳,咳出来的都是淡红的血,道:“可方才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曾经那样骄傲的女人,如今也会为了自己的小命,而主动在太后跟前请求赐婚,还是和一个太监。”
如果说刚才还是泣诉,那么现在,就是明晃晃的借人伤疤了。
嫦云比我更先忍不住,开口道:“你若是想得幸于圣上,大可和我明说,便是瞧着姐姐的面上,我也不会亏待你。”
“既是施舍来的,那又有什么意思?”香桃子已经看的很明白,眼中满是不屑,道:“换做是你,你愿意?”
这就是了,哪怕初衷说的可歌可泣,似乎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可剖开了说,还不是私心作祟,凭什么她们轻而易举得到的,她就注定只能在底下仰望,乌梅子是奴才,所以她的归宿也是找个奴才,两个人最好的下场便是出宫,若是经营的好,或许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再当奴才,可万一没有那个‘若是’,那他们的这一生经营的再好,也不过是看上去不那么失败而已。
我最讨厌审讯的活计,似乎站在高处,看人被扇巴掌,被打板子,并不能使我感受到曾经的那份快乐,连生或死都不能由自己掌握的感觉很不好,以前我懒得去思考这样的问题,总觉得离我很远,一个眼神就有人替我去办好,抬抬手就是又一个惨死在东宫的可怜女人,从来就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不是对的,不对也有人给我收拾烂摊子;
那时的我被傅忌的宠爱迷花了眼,又被父亲和嫦云那样的精贵地捧在手心里,从来没人会同我计较这些;
将心比心,有些事摆到现在来看,的确是我做的有些过分了。
可能,我当初真的是做错了吧。
做错了没关系,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都还打算死不承认。
承认了有什么用,死了的都连埋得地都不一定还能想起来,而那些受过的伤害并不会因为我的悔改而就此磨灭,别人都死了,而作恶的人压根就没有掉块肉少层皮,所以不能说死者为大,应该是我活着,所以我有理才对。
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弱肉强食,还是那么的残酷啊.........
我就是深知这个道理,才能在万松雪和邬太后跟前捡回一命。
但那日的小路子,就没那么好命了。
倒霉蛋为什么倒霉,就是上头要推他出来送死时,他根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淑妃捏着他的脉门,他不乖乖地去做,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在太后跟前死不死的不打紧,可小路子从进乾寿宫的那刻起,他就注定了不能活着出来。
“你现在还可以选”我并没有像嫦云那样动怒,只是揉着额角,皱眉道:“是和乌梅子一样出宫,又或是把舌头留下,从此在毓德宫里头好好地做个哑巴,这件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再也不会提起。”我说:“看你怎么选。”
香桃子知道的太多,要放她跟没事儿人一样的往外头去这不现实,淑妃一定会抓着她不放,最后捅到万松雪跟前,依然是嫦云这头被动。
我自认我对香桃子仁至义尽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帮着外人害我,我都想着怎么留她一命,要知道嫦云已经是璟妃,妃位要捏死一个宫人不说很容易,也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她若真是想活下去,这时候就该乖乖地磕头,然后哭着求我的原谅才是。
可香桃子一个都没选。
她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没有看我,反看向嫦云。
“琉璃殿真漂亮”她说是对着我说的,可眼睛却始终看着嫦云,道:“肯花这么多心思来取悦一个女人,可见先帝还真是很喜欢你啊.........”
“可是你知道吗”香桃子突然道:“你其实和成妃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她更可怜。”
嫦云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可惜想要出言喝止,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东宫那么多的女人,只有刘采女给他生了子嗣,而你们这些名义上的‘宠妃’却一直膝下无有所出”她反问我道:“这一切的一切,你都有想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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