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今川义元一行人打着火把走上川东村旁的山林中。由于小时候来这边的山水玩过,今川义元大概还能记得山路,弯弯绕绕地向着深处走去。深夜里,寂静山林里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格外清楚,脚踩落叶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着火把队伍逐渐深入,各处山洞、山谷里也逐渐传来了骚动声,看来是藏匿的百姓们以为乱兵想要进山赶尽杀绝,正在躲避这支队伍。发现队伍几乎没有携带兵器,且旗帜不是武田家而是今川家的后,骚动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是今川家的队伍,来护送居民回村!」赤井黑高扯着大嗓门一遍遍重复着喊道,或早或晚,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出现,小心地打量着这支部队。在再三确认今川军并无歹意后,终于开始有一小撮百姓陆陆续续地从自己的藏身地里离开,来到山路上这支今川军的近前,人群里也响起了小声的嘀咕和交谈:
「这不是承芳小师傅吗?看着好像啊,是他吧?」
「那不应该是今川家的家督殿下吗?俺听说他回去当了家督啊。」
「是吗?小师傅还俗了?」
「认错了吧,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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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栴岳承芳。」今川义元听到人群里的议论,便接过早坂奈央手中的火把,亲自走向人群前,让百姓们得以看清自己的面庞,立刻引起一片喧嚣:
「真的是承芳小师傅?长这么大了啊。」
「人家现在是殿下了,殿下!」
「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
「真的是承芳小师傅?」人群中,一个已经上了些年纪的大爷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似乎是眼神不大好,凑到了今川义元脸前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终于认出了他:「这真的是长得好快啊,一晃都这么大了……」
「狩野大叔?多年不见,您一切还好吗?其他乡亲们都在哪里?」今川义元也立刻认出了眼前人,这正是过去经常卖各种书画给自己的那个大叔——只是一介草民的他当然不是以狩野为苗字,只是在狩野家当过仆人,今川义元习惯了这么叫他罢了。
「啊呀啊呀,是承芳小师傅,现在已经是今川家的殿下了,是吧?」大爷脸上立刻笑开花来,一边向今川义元行礼,一边就准备转身回去,「俺这就领您去俺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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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狩野大叔的带领下,今川义元和少数几个随从打着火把,一路在山林里穿越。绕了好大一个圈,终于在一处山谷后面的洼地里看到了一片不小的居民聚集区——全是茅草屋和木板屋,条件非常简陋,甚至有不少屋子的屋顶都是漏的,遇到下雨估计有够受的。村落的角落里简单地夹着一些竹棍,似乎是晾晒衣服的地方。那些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少数还能打上补丁,更多的甚至连补丁都没得打。
同一个方向也传来了臭气,那边还有个小小的草屋,不知道是不是如厕之处。三五个妇女正挑着晃荡的大水桶,从远处走回来,其中几个人身上还背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看到聚落口有人后,她们都是吓得丢下了扁担,转头就抱着孩子躲了起来。而在今川义元身侧的一个木屋内,还能听到沉重的咳嗽声——估计是有几个病号住在这里,屋内同样散发着劣质草药的气味。
聚落周围零星可见打着火把的年轻人驱赶着在附近派回的野兽,原本还点燃的篝火似乎在不久前刚被熄灭,隐隐还可以看到些许青烟,旁边残留着村民们吃到一半来不及收起的米糠和野菜。而躲在此处的百姓们见有陌生人来了,一个个的也都是缩在角落,怯生生地观察着来者。直到确认来人是今川义元后,大家才终于放下心,走出藏身之处。今川义元定睛看去,发现他们都是面有菜色,虽然称不上瘦骨嶙峋,但也是饥肠辘
辘了——看来吃不饱才是这里的常态。
狩野大叔把今川义元引入聚集区中心的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屋子内,一同前来的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者,看起来都是村里的族长和老人。而在屋子外,也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不少村子里的居民。
今川义元借着屋内火坑里的光亮,环顾了一圈周遭——大多都是今川义元熟悉的面孔。只不过十年过去了,当时那些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如今却都斑白了鬓发。
「怎么大家都躲到这里来了?」今川义元叹了口气,看了眼这已经颇具规模的聚落,「看起来你们也在这里住了些年头了?」
「好叫殿下知晓,自从十年前相模佬打进来后,俺们村就都逃难去了。那相模佬所过之处,都被他们抢得一穷二白,啥都不给咱剩下。」一个年纪最大、胡子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本来俺们还想着忍忍就过去了,来年再播种。可是谁曾想来年相模佬的兵又来了,路过咱村子又狠狠地洗劫了一次,甚至抢走了不少人丁,村子里的生活实在是难以为继了。俺们实在没办法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再来,只得逃到山上去。」
「这样吗……」今川义元明白了老人家所指的战乱是什么。天文五年(1536),今川家爆发家督争夺战,北条家出兵夺走河东——这是村子第一次遭遇兵乱。天文六年(1537),北条家再次出兵骏河,今川家和武田家联手夺回了半个河东——这是村子第二次遭遇兵乱。连续两年被路过的士兵乱捕,难怪村里的人不敢继续待在村里,说什么也要躲进山去。
「实在是遭罪了……我很抱歉。」今川义元微微向村民们前倾了一下身子,「不过现在好了,北条军已经被驱逐出境,河东地区都已经被今川军收复了,北条家已经和我们重新签订了和议,之后再也不会有北条军路过劫掠了,大家可以安心回去了。」
「什么呀,殿下可莫要拿俺们说笑了。」另一个老者有些失礼地笑了起来,话语里的不以为然即使努力掩饰也是昭然若揭,「相模佬回去了有什么用,甲斐佬路过了照样会抢俺们。俺们这次跑,不就是要躲甲斐佬吗?本来以为今川家打回来了,我们要有好日子过了,这才重新从山里出来回村。哪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被甲斐佬抢了,又狼狈地逃回山上来。哪次河东又战乱了,殿下您肯定又要请甲斐佬来帮忙,俺们村还是躲不开下一次血光之灾啊。」
「不会的,我已经和武田家的大膳殿下交涉过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武田军侵扰百姓的事件。若是再有,一律以今川家的军法约束。」今川义元郑重地向面前的村民们承诺道:「无论是北条家还是武田家,都不会再次危害乡里了,请大家放心吧,村子里已经是安全的了。」
「殿下真的相信那些甲斐佬吗?」狩野大叔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对他们这些河东地区土生土长的人而言,来自北方的甲斐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威胁,「那些甲斐佬最是可恶了,信不得啊,殿下……」
「大膳殿下是我好友,内人也是武田家的公主,甲骏之间更是唇齿相依的盟友。我已经向大膳殿下表明了我对此事的反感和坚决,大膳殿下不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破坏今川家和武田家之间的关系,肯定会好好约束部队的。」今川义元仍旧耐心地劝说着,「这里很难住人,用水吃饭怕是都成难题吧?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现在村子安全了,就回去吧。」
见今川义元如此诚恳,村民们眼里的忧虑逐渐消散,互相对视了几眼后,纷纷缓缓地点了点头。
「殿下不会骗我们的,承芳小师傅靠得住。」狩野大叔咧了咧嘴,向周围的其他人道,「小时候他来咱们村里买话买物件,有时候没带够钱赊账,最后不都是如期还上的嘛。从来没「化缘」过,可都是给
钱的呀。」
「当时哪知道小师傅是今川家的公子,不然谁敢朝您要钱呐。」村民们都是笑了起来。
「不管身份是什么,对村落和乡亲们的挂念都是一样的。我看你们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温饱都成问题,还有病人,无论如何都是早些回村子比较好吧。」今川义元也是如释重负地轻声道。
「害,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背井离乡躲到这里来呢?」狩野大叔砸了咂嘴,看了眼月色下的山林,「逃进这绿水青山里,却连画笔都寻不到一副,快有七八年没能搞些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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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休息过后,今川义元便指挥着今川家的士兵替躲避上山的村民们搬家,携老扶幼,重新回到定居的村落。同时,其他各部的今川家士兵也在河东的各处村落上山搜寻,负责劝诱为了躲避战乱而进山的居民们回乡耕作。临别前,川东村的村民们纷纷来到村口送别今川义元。白天的光线好些,今川义元又认出了不少儿时回忆里的熟面孔——那些他偷偷跑出寺庙游玩的珍贵回忆。
「真好呀……这次是终于能在家里睡上个安稳觉了吧。」狩野大叔长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向今川义元躬身道,「听殿下的意思是说,俺们和东面的相模佬停战了,和北边的甲斐佬是盟友,没人再会来抢我们了吧?」
「当然。」当时的今川义元如此天真地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