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宁眼角滑落的泪滴,如同滚烫的火焰,灼得严恪心底生疼生疼的。
他少有体会这样的感觉。
这种恨不得代展宁将所有的苦痛承受,只要见她展欢颜,而不要见她伤心难过的心疼感觉,对他而言,其实是挺陌生的。
他出身尊贵,可自幼丧母,与父亲又不亲密,自小被养在太后身边,除了太后和温茹等少数的几个人,他并未如现在这般珍视过谁。
平常人都道他性子沉稳,少年老成,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实则是有些冷情的,他的严正性子,不过是少有人和事能令他动容。
可如今展宁面色苍白,一脸憔悴落泪的模样,却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让他在怜惜展宁的同时,对严豫生出了十成的怨怪。
“阿宁,别哭。”
微凉的丝绢润湿了嘴唇,又擦去眼角泪痕,展宁昏昏沉沉间,见着面前严恪的容颜,看着对方眼里的疼惜与担忧,一时间恍惚似在做梦,一时间又觉得这梦过于真实。
严恪怎么还会来瞧她?
就算来瞧,也不该是这样的表情吧?没有半点厌弃和鄙视,也没有失望和难过。
这还是在梦里吧?
费力地将手抬起,展宁想要触碰一下面前严恪的脸,但烧得无力的手堪堪抬起,便要落下,还是严恪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而下一刻,展宁苦笑着的呢喃低语响起,让他觉得心里的疼意更重了几分。
“阿恪……这梦做得……倒似真的一样……”
展宁的笑容瞧起来很是脆弱,似乎一碰就会碎。严恪抓起她的手,将那双柔弱无骨却滚烫不已的手贴在唇边,他的声音显得艰涩不已,但其中却透着股强硬与执着。
“阿宁,这不是做梦。我说的话,你都要好好听着。”
展宁神思依旧恍惚,眼神也透着迷蒙,严恪将她的手背贴在唇边贴得更近,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我说了多少次,你要对我有信心一些。我既然决定与你相守一生,便会相信你。所以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没有听你亲口告诉我之前,我都不会信。我现在心里有许多的疑问,也特别的生气,你要快一点好起来,亲口解释给我听……”
严恪的声音放得很低,展宁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严恪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了许久,却见她渐渐闭上了眼,昏昏沉沉没了反应,只是她眼角仍有泪痕,沾湿了秀美的脸庞。
展宁这一次病得凶猛,严恪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见过展宁后,连夜进了宫,求太后指了太医院的首席医官前来替展宁诊治。
好在太后指的人,终归有两把刷子,两服药下去,好歹让展宁把烧退了,若不然再这么烧下去,不死也得烧傻了。
不过烧退是退了,但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展宁仍病恹恹下不了床,就是下了床,也走不了几步便头昏脚软。
严恪日日都来陪她,各种药材补品也拼命往侯府里送。
展宁见了他,虽不再如之前那样避而不见,可每每目光相对,她总是垂下眼帘,不肯与严恪直视。
严恪怜她在病中,一直不曾逼迫她,但他心底的压抑与烦躁,却日积月累益发浓烈。
直到这一日,展宁身子好了些,能够下床了,严恪才将瑛儿遣了出去,与展宁独自呆在屋内,想与展宁将事情摊开了谈。
逃避与沉默不是办法,人心都是自私的,隔阂一旦产生,越是沉默,越是逃避,只会让心中骨刺越扎越深。
他不愿与展宁走到那样的局面。
“阿宁,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避着我一辈子?”
从瑛儿离开房间,与严恪单独相处那一刻,展宁就知道严恪想要做什么。但真听他的开场白,展宁手指指甲仍忍不住掐住了手心。
“严豫说那些话,不就是想挑拨你我,让你我心中一辈子都扎着根刺吗?你这样一味避着我,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严恪说的话,展宁哪里会不明白?
她一贯是敢拼敢搏的个性,逃避与沉默并不是她的处事原则,独独这一回,她却没有勇气将一切摊开来讲。
她就像站在一个分叉口,前面各有一条路,但都是死路。
欺骗严恪,矢口否认自己与严豫之间的过往,她尚是清白之身,或许能蒙混过去,可这样一来,且不管严豫还有什么龌蹉手段会使,就是她自己在严恪面前,也会觉得愧疚不安。
可将一切坦白,严恪是否会相信?重生一事已经来的荒唐,那些她与严豫的不堪,又该如何启齿?说到底,她还是害怕失去严恪。
展宁垂首不语的模样令严恪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火气。
“阿宁!”
他唤她名字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但当他看见她紧紧咬着唇瓣,眼神闪烁的模样时,心里又忍不住心疼。
生气、心疼、疑惑甚至因严豫那日的话语挑起的嫉妒,一时间占据了严恪所有的思绪,他必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心头纷繁呈杂的各种情绪稍微压制了下去。
可他也知道,再这么与展宁僵持下去,他与她之间,或许就要有一个人绷不住了。
严恪深深皱眉,凝视了对面的展宁好一阵,终于在心底下定主意,这一次,他放冷了语气。
“你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我便这么不能令你信任?或者说,严豫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辩无可辩,无话可说吗?你真的是他的人?”
严恪冰寒的语气,责备的话语,令展宁陡然抬起了头。
“不是那样的……”
不愿在那双曾经装满这世上最动人温柔的眼眸里看见对自己的轻鄙,展宁忍不住出言解释。
严恪眉间褶皱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的视线紧缩住展宁的双眼,不再放任她逃避退缩。他继续用略冷的声音道:“那究竟是怎样的?阿宁,我愿意给你所有的信任,可你总要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信任没有错。”
终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严恪不再放纵她,他一击出手,便容不得她再逃避。
指甲掐在掌心的肉里,那疼痛清晰而真实,展宁与严恪目光相对,她深深看见那双可以沉溺人的眼眸里,看着自己在其中的挣扎与痛苦,最后,她听见自己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用有些狠决的声音道:“我也希望自己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恪这世上的事,许多时候总是残忍得过分。既然你一定要听我给出一个解释,那不管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有多荒谬,我都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而且这些话你听过之后,绝不可再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答应你。”
展宁过于严肃的态度,令严恪真切地感觉到,接下来他要听到的,是一些并不太好的东西。
但他不曾想,展宁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他打懵了。
“你相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以前我是不信的,因为这世间若有鬼神,怎会眼睁睁看着我陷入那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却毫无怜惜。可当我死而复生,在这一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却信了。这世上不仅有鬼神,或许还真的有因果轮回。”
“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恪有些担心地看着展宁,甚至想伸手碰一碰展宁的额头,试一试手下的温度,以此来证明展宁不是又烧了起来,在说胡话。
他的动作让展宁无奈一笑,笑容显得苍白而脆弱,“你瞧,你到底是不信的。可我并没有疯,也没有说胡话,我说的,是我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情。严豫那日说的话,有许多都是真的,并不是假话。我曾被迫呆在他身边五年,这五年里,我是他的人。”
展宁亲口承认与严豫有染,令严恪觉得心里如被巨木重重一击,令他眼前一黑,呼吸也是一窒。但很快,他想起有不对劲的地方。
“五年……不对,阿宁,你如今不过十七,五年前你才十二岁,且那几年严豫人在边关……”
对于严恪的疑问,展宁惨然一笑,过度秀美的五官透着种凄凉的美,“因为那是我上一世的事情。上一世的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或许该从我和大哥被钱氏和魏海的人马暗算,大哥跌落悬崖生死不明,我李代桃僵冒充他存活于世说起……上一世的我与你并不熟稔,我在殿试夺魁后,却被我那庶妹展曦发现了真实身份。严豫当时对我多有纠缠,展曦与钱氏合谋,将我送到了严豫手里……”
展宁将前世的那些遭遇,一点点与严恪说了来。
说起她如何被展曦与钱氏出卖送到严豫手上,又如何为了张氏和林辉白苟且偷生,结果却落了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
说起她如何死在展曦的毒药下,又如何侥幸重生,自此步步荆棘步步算计,争名夺利不择手段,将前世暗害过她的人一一送上绝路。
当所有的故事一点点说完,屋外暮色已近,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沉,一片寂静。
展宁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掐出了血,她的声音木木的,她与严恪道:“你瞧?这么不堪的过去,这么阴毒算计的一个我,我自己都瞧不起,又怎么敢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