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借着酒劲,直直向沈络走来,撒泼道:“此时我们正在秦淮河边,我一时兴起而吟诗,这首《泊秦淮》正当应景贴切,阁下却嗤然一笑,莫不是对我所唱这首诗有何见解?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啊?”
沈络心中一阵疑惑,为何自己道了歉这人还是要咄咄逼人?齐妍儿却看出来了,这登徒子要在自己面前羞辱一下沈络,当下便在桌下踢了踢沈络的脚腕,小声说道:“别人都打将上来了,你竟然也不还击,是个死人啊?”
沈络见齐妍儿直与自己递眼色,便明白了,是要让自己与那醉鬼斗上一斗,便站起身道:“不敢,只是初闻阁下吟唱此诗,觉得阁下也是个心系家国之人,如今边疆战事四起,败多胜少,此诗也算是应了天下大势。”
说到此处,沈络话锋一转,道:“只是,杜牧先生作此诗之时,只是借助秦淮河上的莺歌燕舞来讽刺那些不思忧国只图享乐的达官贵人。数百年来,杜牧先生所讽刺之人却无人看见,只将这导致国破家亡的罪名尽数让商女背负,实在是后人的过错。”
说道此处,场中已有不少人开始暗暗道彩,沈络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商女为世人所低看,到头来还要背负这种骂名,在下于此为她们鸣一个不平。但阁下之所以吟诵此诗,却不是为了家国情怀,而是想着应一应这秦淮夜景,未免就有一些不妥了。”
“这间院落起名为玉窗楼,想必是借杜牧先生那首《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尤自妒娇娆。’取了其中玉窗二字,阁下在这院落当中吟唱出杜牧先生的诗来,也算是应了这一院的小景。但无家国情怀,只唱秦淮风月,为何偏偏用这一首?何不吟唱‘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与这台上姑娘们的舞乐相和?或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应一应这位兄台的景不是更好?”
说罢沈络指着与自己三人拼桌的男子,此刻这人喝得烂醉如泥,他的手依然在怀抱姑娘的里衣当中翻找,猥琐地笑着,一双淫邪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齐妍儿。沈络这番诙谐打趣,应着这番景象竟引得妓馆中哄堂大笑,齐妍儿和阿雅嗔怪一般瞪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方脸上已经挂不住了,沈络再次开口道:“阁下想吟诗应景,可应景的该是诗里而不是诗表,虽然这后两首诗俱是写的扬州,但诗意比之阁下所唱,是否更应此时此景?”
此话一出,引得满堂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来人本想过来让沈络出丑,现在却臊了一鼻子灰,转身悄悄溜走了。
这一番风波过去,台上乐舞依旧,齐妍儿双手拖着脸颊,看着沈络道:“淫贼,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文采!”沈络被她盯得心中发毛,尴尬笑了一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喝酒啊,这菜可好吃,你们快尝尝,怕是今天先生不会来了,咱们听完赤白雪唱完就走罢。”
不一会儿的功夫,另外三曲也已唱罢,台下开始骚动起来:“看,赤白雪出来了!”随后便是四处惊呼之声。
只见二楼花台上,一个女子缓缓从幕后走出,缓步轻摇,翩若惊鸿,两片绛色朱唇似启未启,粉桃色胭脂将两颊照映得明媚动人,一双眼睛如海中墨珠,仿佛看你一眼便能将魂魄都勾了去,一双手纤纤而动,十指就似削葱一般修长白净,穿着的那红里白纱衣就如落日余晖照在千秋雪上,但也包不住她的姣好身材,每走一步,腿上修长的线条就被那纱衣勾勒得淋漓尽致。
赤白雪走到瑶琴后翩翩坐下,沈络此时只能想到一句话儿来形容:“未若柳絮因风起!”楼上楼下,场里场外,无论坐着的,站着的,还是回廊下的,尽皆看得呆住了。
齐妍儿与阿雅也不例外,痴痴地看着赤白雪,心中暗道: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尤物,怕是也只有嫦娥与那七仙女能够比肩了。
赤白雪轻轻拂动那瑶琴,那音乐仿佛就活了一样,往每个人的耳朵里、脑袋里、还有心里钻去。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赤白雪一边弹奏,一边唱出这首元好问的《雁丘词》,真真叫做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嗓音如同万物天籁,踏空而来,空灵而悠扬,将院内众人身心皆唱得化了。
一首唱罢,赤白雪起身轻轻一福,转身退入了幕后,这身姿摇摆间就如同河岸柳树被春风吹过,赢得满堂喝彩。
众人意犹未尽,沈络与那齐妍儿两人也亦如此,流连之际,从楼上缓缓下来一个婢女,走到沈络身边,贴耳道:“这位相公,我家小姐赤白雪有请。”
沈络闻言一阵错愕,这赤白雪姑娘与自己从未认识,为何今日如此众多宾客,单单邀请的是自己?
齐妍儿眼睛在那婢女与沈络只见转了几个来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淫贼,还不赶紧与这位姑娘上去,美人所请,不去可怠慢了这良宵啊,今天你凭借才气做了一回入幕嘉宾,可别浪费了这机会。”
沈络听后呆呆地随婢女上了楼,留下齐妍儿与阿雅在这桌喝酒,齐妍儿望着上楼而去的背影,渐渐将脸上的笑容卸下了。
玉窗楼三层,是这馆内姑娘们的闺房,花魁赤白雪的房间,就在走廊最大最里那一间,那婢女将门推开,把沈络引了进去,便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客厅,整个屋子只有四盏昏暗的灯笼,靠窗一张茶几,茶几左右并放着两张藤椅,满墙挂满了字画,其中不少名家书画,也不知是真迹还是后人临摹,客厅正当中摆放着一张小桌,两把胡凳,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沈络向小桌对面望去,只见一块硕大的屏风,几乎将房间左右完全抵住,怪不得一开始没有发现,伴着昏昏的灯光,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屏风就是一堵墙。
此时屏风后头出现了光亮,从暗到明,沈络只见一个倩影在不停地点亮屏风后头的灯,看来那边就是这花魁的闺房。赤白雪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接着点亮了客厅里的其他灯光,整个房间此时更加清晰。
赤白雪缓缓走到客厅当中的小桌旁,坐在其中一把胡凳上,指着另一张胡凳说道:“相公请坐。”
沈络向赤白雪微微一揖,便坐在了另一把胡凳上,赤白雪拨了拨炉中火炭,将小桌上的水壶坐在火炉之上,用镊子将罐中茶叶夹出几分放置在大碗中,待壶中水微沸,便将茶叶洗净冲泡,倒入小杯中,端到沈络面前。
沈络抬起茶杯,将茶水饮尽,又将茶杯放回去了。如此反复几次,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待到一刻钟后第七杯茶饮尽,赤白雪终于忍不住对沈络问道:“相公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只和妾身在这里喝茶,难道不想问问妾身叫相公来是做什么?”
沈络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自幼便承蒙恩师教导,他说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情,就不要去问,别人若想告诉你,自然会知道,若是不想告诉你,你问了,得到的答案也不是那一个。姑娘邀请在下上来,自然是有事,在下不问,等一会儿也会知道。”
赤白雪闻言,眼中的光亮更加清澈起来,一副应承一般的笑容终于从心底泛到了嘴角,她从小桌下抽屉中拿出一盒糕点来,说道:“相公快吃些点心,方才这样牛饮,当心醉了茶。”
沈络从盒中拿出一个糕来,吃了一口,顿觉神清气明,赤白雪道:“妾身敢问相公姓名?”沈络听了连忙说道:“抱歉,上来多时竟未曾通报姓名,在下沈络。”
赤白雪微微躬身道:“问沈相公好,妾身赤白雪。”沈络才往嘴里塞下一块糕,赶忙吞下点头说道:“已经听闻了姑娘名号。”
赤白雪笑了笑,说道:“沈相公只听过外人叫号,却不知妾身真正名字。”看见沈络疑惑的目光,赤白雪又道:“妾身原名云迟迟,自幼便在这玉窗楼中栖身了,这赤白雪的称呼也不知是多久开始,何人所起的。”
沈络闻言,低声自语道:“‘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更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迟迟,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