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尚飨居渐渐热闹起来。
小二的吆喝声,穿透厚厚木板,传到二楼。
“时候不早了,”顾七放下空盏,起身搭着手浅行一礼:“下官先行告退。”
“裴大人。”江月吟攥着茶盏,素净的一张脸,顷刻间攀上恐惧和担忧。
裴启桓的计划,让她胆战心惊。
布局的棋手,偏偏要做最重要的棋子,一着不慎,或还未等到满盘皆输,便命丧局中。
再运筹帷幄,也难保这气运变数……
她深吸口气,将担忧藏尽眼底,故作冷漠:“你若命悬一线,可不要指望本宫来救。”
“放心。”顾七转头,淡淡一笑,“我命大得很。”
“裴启桓!”江月吟猛然起身,撇过头藏住发红的眼眶,咬咬唇淡吐一句,“保重。”
顾七抿嘴浅笑,喉咙捻出一声:“嗯。”
尚飨居对面,是同盛镖局。
大门敞开,却稍显冷清。两个彪头大汉坐在长板凳上,一个蓄着络腮胡,宽刀作镜,手指作梳,捋着脸颊上的胡子;另一个头光得锃亮,跷着腿抠牙,黑棉鞋挂在脚上,摇摇欲坠。
她背着手,跨步而入:“你们镖头呢?”
两个大汉斜着扫了一眼,讥讽一笑。
在这繁华的国都,多少达官贵人没见过。只一眼,便能看出一个人,身家多少。肥差多了,便越发看不上这种没什么油水的镖。
光头大汉朝身侧啐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还没开张,不接镖。”
“不接镖,为何要开门迎客?”顾七并未恼怒,朝里走了两步,环顾四周。
“这与你无关!”那蓄着胡子的男人面露不悦,拎着宽刀起身。
她眨眨眼,笑道:“朝廷的镖,也不接?”
“接。”
两个大汉愣神之际,听到里间一个浑厚的声音。
“二哥。”
顾七挑了挑眉,循声望去,见一条粗手臂挑开灰蓝的布帘,随后一个魁梧的身子探了出来。
来人大抵四十余岁,同先前两个糙汉相比,要精壮许多,下巴处留着浓密的胡茬,左脸刻着几条刀疤印子,沧桑中透着威严。
“给大人上茶。”声音虽不大,却足够震慑。他凑到跟前,简单行礼:“大人见谅,方才是手下不懂事。开门便迎客,不论什么样的镖,我们都接。”
顾七微微侧头,面露疑问:“您是……”
“小人‘褚二’,是这同盛镖局的镖头。”
“哦。”她点点头,板着一张脸,沉声道,“本官是户部侍郎,裴启桓。荼州有一眼温泉,每年需向国都运送四次温泉水,是个长久的生意,若接,便谈谈价钱。”
褚二抱拳笑道:“裴大人,这单子,我们接了!大人请坐!”
坐下商谈时,见江月吟头戴帷帽,从尚飨居出来,走到门口愣了一会儿,在丫鬟搀扶下上了马车。
定好价钱,交了半年的定金,走出镖局时,已是巳时二刻。
“得快些。”顾七喃喃自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见秋桑站在绸缎铺前,踮脚环顾。
“大人!”她凑上前,紧迈着碎步,一双眼炯炯有神,“东西都放在车上了。”
“好秋桑。”顾七浅笑一声,追问道,“确定柳家小姐去了?”
“嗯!”秋桑用力点头,上车后细细道,“昨儿打听着柳小姐感染风寒,只怕去不了,可没想到今儿便说能赴约。奴婢特意在道口等着,看见宋大人家的马车直奔南边去了。”
自柳纪纲去往泽州,宋清瑶便时不时邀请柳湘凝去府上玩。先前拜宋府时遇见一次,此次回都便让秋桑留了心,果不其然,二人相约去郊外寻春。
顾七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只有大家小姐,有这般雅兴,去那荒郊野地里,看枯黄转青的草叶子。
沿着长街到赵府,秋桑抱着一盒蜜饯下了车。
顾七有些不放心,掀着帘低声叮嘱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大人放心,”秋桑会心一笑,“奴婢知道怎么做。”
“嗯。”
刚准备放下帘,便瞥见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身虽不华丽,却做工精细。经过时又细看了一眼,见那黑色大马鬃毛闪亮,脖颈上挂着一个圆圆的牌子,上面写着“李”。
车夫挥动鞭子,马儿跑到长街尽头,又连连拐了两条行街,终停在了吏部尚书宋廉府前。
只这次,没有被引去书房,而是直接进了前厅。
宋廉屏退侍奉的丫鬟,坐在顾七旁边,绛色暗纹的长袍,更衬得她这罗纹蓝衫鲜亮异常。
“你和唐鹤,算是较上劲了。”宋廉执起茶壶给她斟了一盏酽茶,浅浅言语颇有些责备的味道,“竟还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打架。”
“早晚是敌人,什么时候较劲,都一样。”顾七满不在意地抄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先前朝堂上,帮唐鹤据理力争的那个大臣,叫什么?”
宋廉放下茶壶,想了一阵道:“礼部尚书,孙伯勇。”
“难怪如此咄咄逼人,”她嗤笑一声,“原来跟宋大人一样,都是尚书大人。”
“老夫同他可不一样。”宋廉哼了一声,满眼不屑。
吏部掌管文官的调动、任免和考核,即便同为尚书,孙伯勇也和自己也差了一大截。
他昂着头,轻笑道:“据说此人科考未上榜,顶了一个寒门士子的位,靠着家里打点,再有唐家扶持,直接从员外郎步步高升到如今的尚书。”
“想来这种事,很常见。”顾七歪着头,一双眼透着狡黠的光,“宋大人既是吏部尚书,定然对考试院的事情,了如指掌。”
听到这话,宋廉猛然反应过来!
他眯着眼,抖着细胡笑了两声:“怎么,想对付孙伯勇?”
顾七点点头。
“老夫并非想挫你锐气,只是以你现在的能力,动他困难。”宋廉哼笑着抄起茶盏,浅啜一口,“他既能爬到如此高位,又怎会留下把柄?”
靠金钱和权势攀登高位的人,除掉一个寒门士子,便如捻死蚂蚁一样简单。既顶替了那学子的位置,又岂会留他活口,给自己白白添麻烦……
顾七恍然大悟,咬牙喃了一声:“老奸巨猾。”
“树大招风,你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多少人等着你栽跟头。”宋廉望着这意气风发的少年,浊目里映出些羡慕,忍不住提点道,“不如韬光养晦,慢慢筹谋。”
慢慢筹谋,在这里虚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光阴,于己何益?
更何况,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孙伯勇,是自己送给唐鹤的一份大礼,岂能轻易放过!
“不,”顾七将茶灌入肚中,眸子微黯,声音压得低沉,“为官许多年,我就不信这孙伯勇,会没有把柄。”
宋廉稍显惊讶,这少年,太过激进,若一朝失败,恐怕会牵连到自己。还是要继续和裴启桓保持距离。
“把柄,定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即便捅出来,也伤不到根基。”他搓着茶盏,思索片刻后,幽幽开口,“老夫有些消息,可全数告知,但这消息真假,需要你自己甄别。”
一猜这老狐狸,便有东西!
顾七眼前一亮,登时站起身来,搭着手准备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
“老夫有个要求,”他面色凝重,搭在胳膊上的手用力压了两下,“此后,不得再来府上拜访。”
这是要同自己撇清关系。
“晚生明白,”她勾唇一笑,转接面露难色,“只是,若有事请教,该如何同大人联系呢?”
宋廉突然没了主意。
自己虽为吏部尚书,却仍有许多不便。往日下朝便窝在府上,若今后频频出府,只会令哲王生疑,于己更是不利。
半晌,他无奈地松了手,咬牙道:“能不来便不要来,若偏要来,便小心些,不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
“好。”顾七双手一摊,坐回来时,脸上笑容消失不见,“之前让您查一查常彬,如今可有眉目了?”
宋廉心里窝着无名火,听到她转移话题,更无处发泄,只得叹了口气:“今儿你过来,老夫以为问的就是常彬的事儿。”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扔到小方桌上:“你自己看看吧。”
顾七瘪了瘪嘴,暗讽这老东西太过小心眼。展开纸张,细细看完后,喃了一声:“好像没什么问题。”
“家在青州瑁县,祖上世代务农,到他这一辈考出个秀才来。”宋廉瞥了她一眼,“可发现什么问题了没有?”
她抬眼望着宋廉,又捧着纸细看了一遍,犹豫地摇了摇头。
“就你这等城府,还想去对付孙伯勇?”宋廉又叹口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这常彬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早丧,仅剩下年迈的祖母,还在他上任前身故了。”
这样的身家背景,未免太过简单。
“我明白了。”顾七皱着眉,思索片刻后,又从宋廉处要了考绩。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万不能分神,不得不将常彬的事情暂缓,若与大局无碍,便不用理睬,若有碍,便要想法子除掉了。
正想得出神,听到院外阵阵欢声笑语。
她抬眼一望,见宋清瑶拉着柳湘凝的手,正欢欢喜喜往这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