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个傲气的人,有这样态度和反应也不稀奇。
我心中也有种异样的感激,多亏良娣,才能挫一挫成章和的嚣张气焰。
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和陈良娣特别有缘分。果不其然,事情才过了一夜,第二日陈良娣就跑来了宜春宫。
她只字不提昨日发生的事,只说要去国子监听学。我一琢磨,估摸着他们两个人是真的翻脸了。
但也不是劝的时候,我拉着她坐下,一面又叫红桑把先前早已经准备好的法宝,呈了出来。
两件青色交领长衫,是我连夜命人去尚衣局求取来的。
良娣同成章和吵架,原本与我也没太大的干系。但我想着,她二人小吵可以,大吵就很伤感情了。
我也无法想象,成章和因为此事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闹的样子,实在头疼。
还有就是,齐修贤说过让我不要再去国子监,我换身装束,学堂又那么多人,他也未必能注意到我。
哪怕坐在最前排,也是有恃无恐。
比较意外的是,陈良娣也觉得这个法子挺妥当的,哪怕真的被发现了,逃跑起来,也要比笨重的襦裙方便许多。
长衫穿在身上,又换了发髻,装成邻家书生的模样,只要举止再刻意一些,便可以假乱真。
说来也古怪,不知道夫子是否因夜观星辰有感,春来又多相思,好端端的一堂课,竟然变成了吟诗作赋。
说是让众学子们为心中最爱的那个人,写一首诗。
荒唐是荒唐了些,但学生们喜欢,有些甚至从位置跳站了起来。拍手欢呼的时候,还不忘夸一句夫子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听听,这该是一个未来朝廷栋梁该说的话吗?
罢了罢了,都疯了。
我倒也不会写什么诗,来这里也只是为了陪陪良娣,顺便看一看齐修贤。
自从我知道,他来这里之后,一刻看不到,心里就难受地不得了,想哭,更想拉着他叙叙旧。
良娣对作诗这事,倒是感兴趣。可我记得,她同成章和吵得那么凶,也没合好,难道不会影响发挥吗?
我嘴里叼着毛笔,一手托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蘸墨,看她下笔。
她极有天赋,四周的学生们,锁着眉头,苦于不知该如何下笔的时候,她已经走笔大半。字迹娟秀温柔,我瞧了瞧,虽也不是很懂诗里的意思,但瞧见里头的花花草草,轻读起来,朗朗上口,那必定是一首再好不过的诗句了。
学生们奋笔疾书,我却像个大脸猴东张西望,试图能从旁人的笔墨中,拼凑出一两句,自己能用。
可惜无果。
有些是因为字迹实在潦草,有些是用胳膊遮遮掩掩的,旁人不知晓,还以为在书写什么淫词艳曲,须得这般小心翼翼护着。
陈良娣见我正瞧着她,便停下笔,笑着问我,“姐姐为何不写?”
我心虚地收回目光,顿了顿,答道,“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收起笑意,轻轻问我,“姐姐难道不喜欢殿下吗?”
我也笑了,比哭很难看,摇了摇头,极力否认。
若这世上,只剩下成章和这么一个男人,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他,反之亦然。
她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我们两个交头接耳的一幕,被夫子逮了个正着,他老人家拿着戒方,重重地敲了敲案牍,“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我和良娣赶忙转回头,没想到夫子好像真的生气了,清咳了咳,洪钟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写不出来,不许出学堂,更不许吃饭!我会一一查验,别想着投机取巧!”
夫子这么说,我也纳闷了。头一回碰见,这么不讲理的,让学生写情爱诗就算了,竟然还敢私立这样的规矩,正是岂有此理。
不比昨日穿着得常服,今日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学子,既有疑义,便要对簿公堂。想到这里我便举起手来。只是还没说话呢,良娣就忙把我的手拉了下来,一脸迷惑地问我,“姐姐,你想做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老实答道,“我想问问夫子,写这些东西于朝廷于百姓,又有何用处?在坐的诸多学子当中,都是出类拔萃的文臣武将,夫子也是年过半百的鸿儒,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要得了相思病,就自个……”
良娣抢先一步,慌忙捂住我的嘴,悄声道,“姐姐,若夫子认出你我二人,必定会禀告给殿下,到时候又得小半日不得安生,我真的不想和殿下吵架。”
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鲁莽了些,内疚地低下头去,“是我大意了。”
良娣笑笑,转过身去写诗。我对着白纸闭眼又睁眼,今日齐修贤没来,我连着可打岔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再写出什么动情的诗句来的。
大概未进宫之前可以。我和齐修贤私底下也不是没有玩过这样无聊的游戏,我们背靠背坐在积庆楼的楼顶上,喝着海棠春雪,说得话一句比一句骚。什么金风玉露之类的,信手捏来。
后来,我们在屋顶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手一滑,跌落的酒瓶砸倒了一个无辜的过路人。
眼下这种情形,我是真的写不出一个字。
想了好半天,又看看良娣沉稳应对的模样,我实在是钦佩,便在纸上写下孔夫子的那句名言,‘见贤思齐’
不过我只写了四个字,就差觉出来一丝不对劲。可巧良娣正转过头来,我便慌忙将纸藏到了后头。
虚惊一场。
良娣只是看我,也没说什么话,倒是站在身旁的夫子,险些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他老人家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对着我,朝着案牍微微弓腰,指着空空如也的白纸,厉声质问我,这到底写了个啥?
我红着脸,强行诡辩,“回夫子的话,学生以为要想写出一首好诗,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去推敲!”
说罢,便蘸了墨汁,作一副认真努力的样子。
我是真的写不出来,一个字都没有。
可一想到,夫子的那句,他要仔细批阅每个人的功课时,我就知道这事根本就没这么好糊弄。
我原本想让良娣相帮,可又实在开不了口。但办法总是有的,我又把她写的诗句,轻轻地读了一遍。果然,办法就是来了。救兵就在眼前,我自己不会写,那照个良娣的样式,借鉴一下,总该可以吧!反正也不走心。
第一句的大概意思,良娣说成章和是春日的暖阳,照进她的心扉,让她从此不再孤寂。
我拧眉,鹦鹉学舌那般写下,夫君暖,似艳阳,照开了百花!
第二句的大意,是说成章和像夏天的鸣蝉,动听的情话,源源不绝,只为能让良娣开心。
我轻拍,绝了。这句行!哗啦啦地在纸上下笔:夫君帅!笑起来像蟋蟀!
第三句么,写得是两只秋日的大雁,以寄她和成章和那些年的相思之苦。
这又不会了,相思之苦,我不曾经历过,分离之苦,倒是很有体会。
我正认认真真地琢磨这句应该怎么写?讲台上的夫子却说,时辰到了,要过来查验功课,让学生一一站起来,把自己写的诗句给念出来。
我以为他老人是自己看,万万还没想到,竟然还要自己念出来。如此令人羞耻的诗句还要当着众人的面读出来?实在是抓心挠肝!
第一个起身念诗的,是个文雅的小姐,讲话就像铃铛一样,脆耳动听。她张口的瞬间,我懵逼,良娣也懵了,我们对视了一眼,低头去看手里的诗句。
怀疑人生。
那女学生的诗,并非情爱,而是写给家中的母亲。道得是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又是如何如何地教她做人的道理,青丝成白发。
我又回过头来,细细品了品夫子说的话。
心里最爱的人。
的确,是我们想得太急,想茬了。
不过再也没有悔笔的机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被众人讥笑的那一刻。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穿着这身衣裳,改个嗓音念一念。过一夜,第二日也不会有人记得我。良娣和我不同,她又羞又急,双手死死地拽着笺纸,白嫩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用手肘轻轻敲她,她也半点没反应。
学生们写的诗中,主人公大多是爹爹或者阿娘,也有写给喜欢的人,不过是男学生,无伤大雅。
眼看就要轮到陈良娣了,学堂的外头却多了些声响,手拿拂尘的公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环顾四周之后,高声道,“太子殿下驾到!”
我一拍脑瓜子,坏了!这诗我要是真念了,估摸着他能笑话一辈子。我咬牙,心中悔恨,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好好对待。
而良娣比我更紧张,我暗叹一口气,安抚道,“没事,你若觉得不好意思,那便说是写给娘亲的罢!”
她看着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成章和就从外头进来,他今日着了一件玄色的长衫,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还带着一丝凛冽的肃杀之气。夫子蹒跚着脚步上前,恭敬地行礼,又问他有何吩咐?
他却摆了摆手,让夫子乖乖坐着,说没他老人家什么事,一面又径直朝我们两个走了过来。
到底是火眼金睛,我穿成这样,在众学子中早就可以滥竽充数,他却能一眼就瞧见我。
他一路走来的时候,脸色极为难看,乌黑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冒着寒气。而走到我跟前,停下脚步的时候,却松散了神情,嘴角往上扬了扬。
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去看陈良娣一眼,我心道:果然,夫妻吵架,旁人遭殃。成章和如此一反常态,恐怕是想拿我做个牺牲,借此来激起良娣心底的醋意。这样一来,陈良娣说不定就会乖乖同他重归于好。
这个男人,得亏他不是女子,不然整个后宫都得天翻地覆,下三滥的手段,可真是一套又一套,令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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