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南城。
正午的日光,浓烈的胜过陈年老酒。看一眼,就让人有些醺醺醉意。
不知虾米在哪儿放屁的三岁小孩刚偷偷溜出门,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对太阳公公眨巴两下,后脑勺就挨了她哥一巴掌,然后就被扯着后衣襟,提溜回了空调房。
除了年幼无知的垂髫小儿,正常人都不愿意这个时候出门。
出门的,多半都是迫于生活,也无一例外地,会问候一遍这咄咄逼人的命运,为何如此针对自己。
一群少男少女,背着被各种补习资料塞满的双肩书包,正汗流浃背地穿梭在各个路口。
他们脑子里灌着“此刻打盹,你将做梦;此刻努力,你将圆梦”式的励志鸡汤,嘴里念念有词地“艹”着这热死人不偿命的鬼天气,一边对着自己这平平无奇、灰头土脸的花季雨季竖起了中指,一边又动作熟稔捋了捋那快要滑落的书包带。
每一个动作,都是大写的“矛盾”。
后来,他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年纪,像诗词里写的那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但眼下,他们都以为这是最坏的岁月。朝六晚一,猪狗不如。所以,快让老子成年吧!
.十六岁的田觅,是补习大军里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兵。
托一位远房亲戚的福,她正享受着上学以来最充实的一个暑假。
那亲戚比她大两岁,前年考上了某所重点大学。家庭聚会上,他将自己的学习经验事无巨细地分享了一遍,其中包括这么一条: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十分关键,这个暑假若是能利用好,弯道超车就不是梦。
所以她爹、一向开放民主的田牧同志,破天荒地不顾女儿的意愿,一口气给她报了三门补习课程:上午补数学,下午学英语和物理。
所以,这一个月下来,她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
她不适合学理。
真不适合。
但跟无数跟风随大流的人一样,她也选择了凑合着过。
她扶了扶圆框眼镜,烦闷地走到了一家便利店,打算买根冰棍降降火。正准备付款时,透过玻璃门瞥见了不远处——
榕树下。
环卫工阿姨坐在花坛边,大草帽和扫把放至一旁,粗糙浑浊的双手抱着一个的矿泉水瓶。那瓶子已经变了形,看上去是被热水烫过,瓶身上的标签也不知所踪,只不过那喜庆的红色瓶盖倒是有点像某个品牌。昏黄的茶水顺着干裂的唇角滑落,再与脖颈上豆大的汗珠汇合,一道下坠。
坠的她这心也跟着一沉。
前几日,田牧难得清闲了一天,父女俩吃了顿闲适的晚饭。
当时,地方台的新闻节目报道了两起环卫工中暑的事件,父女俩便就这则新闻随便聊了聊,因为那两个环卫工被送进了田牧所在的市医院。田牧说了很多看法,内容涵盖了环卫工的平均年龄、工资待遇、家庭背景以及户籍制度。田觅有些听的懂,有些听不懂。但,她特别记住了田牧的那句——“当我们在强调什么的时候,我们越没有什么。”
我们常将“劳动最光荣”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呢,大多数人都梦想着找一个能少点“劳动”多点工资的工作。
思及至此,她又折回了冰柜处——“我再拿一个”。
环卫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遍,才颤颤地将冰棍接了过去。
她拆开包装袋,咬了一小口,冰凉顺着舌尖,一路绵延至喉管,甚是舒服。
很快,她就主动找起田觅聊天:“天这么热,咋还出门呢?”
“唉,补习呢,”田觅瘪了瘪嘴,“我成绩不太好。”
阿姨鼓励了她两句,又问:“这么用功,是一中的吧?”
“……”
她还真不是一中的。
南一盛产学霸,而她来自那个来自出产“土豪”的言信中学,问题是她家里好像也没什么矿。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心虚地点了点头。
“姑娘要好好念书啊,”环卫阿姨揩了揩脸颊的汗,语重心长道,“好好学习,以后才有出息,别跟我们这种人一样啊。”
她想不到什么说辞去安慰阿姨。“劳动最美丽”这样的话,无法冠冕堂皇地说出口。
所以,只能是惭愧地点了点头。
阿姨跟她聊了两句话,便让她赶紧回家吃饭——
“要不你爸妈也该着急了。”
不知者无罪。
阿姨并不知道田觅的妈妈走的早,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父女俩人相依为命。
日子过的,大抵就是那“一切很好,不缺烦恼”。
田牧既没给她找什么恶毒后妈,也没让她三餐不济,只是让她现在回不了家。
粗心的田医生,继把他女儿的遮阳伞弄丢后,昨天又不知道把自己的钥匙放哪儿了。
不得已,田觅只得把自己的钥匙借他拿去配一把。
这么多年来,田觅见过她爸炒菜忘记放盐巴,煮饭没有按“开始”键,每月还得掉把伞……
她还做了好几次梦,梦见田牧把手术刀缝在了患者肚子里,然后被患者家属一顿胖揍。
.到了饭点。
和这年纪的小青年一样,尽管她爸左一个别吃“快餐”、右一个少吃“冷饮”,但一看到那和蔼可亲的外国老爷爷,田觅这腿就不听使唤了。
肯德基店里,冷气开的很足,和外面简直两个世界。
店里人不少,空位子没几个。见靠窗那边,难得还有个小座位,她便先将书包放过去占了个位,这才去点了餐。
正准备灌一口快乐水享受青春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屏幕上赫然一个大字——“爹”。
她爹“例行公事”的问了遍女儿的午餐情况,田觅也熟稔地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糊上了一层包装——
“两菜一汤。”她说。
说完后,她又觉得不满意。准备卖个惨膈应一下她老父亲,毕竟是他间歇性马大哈发作,让自己回不了家的。于是又扩展了一下句子:“我吃的是鱼香茄子、麻婆豆腐和紫菜汤。”
“怎么不弄点肉吃?补习也辛苦啊……”听女儿吃的这般清汤寡水,老父亲果然心疼了。
“你也知道辛苦啊,你知道现在外面多热吗?”田觅蹬鼻子上脸,语气幽幽道,“我都差点中暑了。”
“哦,查房啊?马上马上。”感觉风向不对,田牧就玩起了“没事找事”的套路,“爸爸要去工作了,天气热,少吃点冷饮哈。”
话音刚落,田觅这边就显示了“通话已结束”。
“……”
这个时候查房?
当我不知道你们医院的规章制度?
田觅嘴角抽了抽,端起肥宅快乐水准备抿一口时,却发现对面的空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坐的四平八稳,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女孩扎了个丸子头,脸肉嘟嘟的,穿着件粉色t恤和背带短裤,一根背带已经滑到了胳膊肘上。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指了指田觅面前的汉堡,声音清脆道:“姐姐,你刚刚撒谎了。”
“……”
“你没有吃茄纸、豆噗,也没有喝菜菜汤。”
小女孩神情凝重。一瞬间,田觅还以为自己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罪恶勾当。
“骗人是不对的喔。”小女孩又道。
被一个三岁小孩指指点点,田觅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便凑过脸,压低声音,阴恻恻地威胁道:“所以?你是要找警察叔叔抓我吗?”
四周没有镜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像个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小女孩吓得小手一抖,脖子一缩。
田觅对小孩的反应很满意,龇了口小银牙,语气得意道:“喊声‘姐姐好’,姐姐就借你手机打妖妖灵。”
“……”
小女孩觉得这姐姐不像什么好人,于是偏过头,惶恐地看了眼一旁的玻璃窗,看看她的“大腿”在不在。
.窗外。
接电话的少年一抬头,便瞧见妹妹遭人“欺负”了,眸光霎地一凛。
待看清那以大欺小之人的庐山真面时,他轻声一“嘶”,有点巧了——
“齐放,我又遇见了那个女生。”
“什么?”
“五十块。”他语气里夹着两分笑意。
“……”齐放愣了片刻后,惊呼道:“卧槽!你们这什么该死的缘分。”
“……”好像,确实有点缘分。
“正好,你赶紧将多收的钱还给人家吧。”
“还?可她好像,”少年语带玩味,“在吓唬我妹呢。”
两分钟后,少年挂掉电话,推门进了店。
小女孩知道自己有人罩着,腰杆子硬了起来,便又开始教育起了田觅:“撒谎的鹰,鼻纸会变长长的……”
“我是人,”田觅咬了一口汉堡,漫不经心道:“不是鹰。还有,我这是善意的谎言,哦,你知道什么是善意的谎言吗?小屁孩儿?”
“……”
小女孩不想说话了,撅着小嘴,对她一口一个“小屁孩”很是不满。
田觅对这沉默有些求之不得。
老实说,她并不喜欢小孩。
小孩与狗,她觉得狗还更可爱些。
等她啃完一个汉堡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屁孩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半天,竟没一个大人过来。
这谁家的孩子,还要不要了?
她虽然没拿过几张三好学生奖状,但在田牧的熏陶下,倒也还有些五好市民的觉悟。
因此,这会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尊口,好心地问了下这小孩的情况:“你怎么来的啊?”
“坐大车车来的。”小女孩“答非所问”。
“谁带你坐大车车的?”田觅学着她的说话方式,将问题又明确了一些,“不会是你一个人偷偷坐大车车的吧?”
“是哥哥,”小女孩撇了撇嘴,“带我坐大车车的。”
“……那你哥哥呢?”田觅叼着吸管,摇了摇头,吊儿郎当地埋汰起那没影儿的哥哥——“怎么这么不靠谱,把你这小屁孩一人丢这儿也不管?”
“我叫阿嘟,”小女孩红着脸,“不是小屁孩。”
“……知道了,小、小阿嘟。”田觅故意拖着音。她发现逗小孩倒也有点意思,但前提是这小孩得长的可爱。
“还有啊,”阿嘟抬手,指了指她身后,“我哥哥就在那儿呢。”
田觅跟着手势,狐疑地偏过头。
“……”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生,脸上还罩着个黑色口罩。
男生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懒懒地半插在裤兜里。端着托盘的那只手的小指上还套着一个粉色的塑料戒指,诡异中透着几分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