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用这染发剂,给自己弄了个一次性的银发。
还别说,染完之后,效果竟出奇的好。
他天生冷白皮,五官很立体,配着这一头银发,真有点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看来,这老了也不会太丑。
视觉效果还行,便决定多留它一会儿。
半小时后,齐放被大学同学喊去聚餐,店里剩他一人,想着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便顺手将灯关了。
这不是节约用电,人人有责么。
房间一时被幽暗裹挟着,若有若无的潮气在鼻尖荡来荡去。
他找了张藤椅,闲闲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手机开着外音,循环着《人间失格》的《第一手札》,这里有段曾经让他产生过共鸣的句子——
“我在学校里相当受人尊敬,这一事实同样让我万分惶恐。几乎完美地蒙骗众人,然后被某个无所不能的家伙识破,被迫当众出丑、受尽欺辱、生不如死——这就是我对我目前状况的分析。我蒙骗众人,获得‘尊敬’,但总有人会洞悉一切,最后其他人也会得知真相,那时,众人的愤怒与报复有多可怕?我稍加想象,已战栗不已。”
他听了整整九遍。
任由这低沉的嗓音混着故作紧张的语气,挑逗着他的神经,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缱绻的紧张与害怕。
那个无所不能的、可以撕下他虚伪面具的家伙在哪儿呢?
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冷笑。
灰暗的屋角,少年慢慢合上了眼,低声地吐了几个字——“快点来吧”。
这麻木不仁、装模作样的日子,他真过腻了。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了人声。
声音并不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
真的来了?
心漏了一拍。
他不太确信地关掉了手机,等了半分钟,又听见了一句:“请问,你们这是理发店吗?”
声音很小。
跟蚊子精似的。
“……是,”郁赫的眸光循着声音,逮到了站在门边的小姑娘,“需要什么服务吗?”
姑娘身材娇小,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左右两边的袖子颜色还不一样,一边红,一边蓝。
头发湿漉漉的,时不时还有两滴水落下来。
小雨在他进店后没多久,便已经停了。
后来也没再下了。
所以,这姑娘是怎么弄的跟水鬼似的?
姑娘瞪着双大眼,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面色看起来十分慌张,还泛着诡异的红:“大叔,你们这是……”
“……”
大叔……
他轻咬了一下舌头。
他虽然小时候休学一年,比同班同学大个一两岁,但也只是大一两岁,不是一二十岁啊!
他偏过头,瞥了眼镜子,只见镜面里那一头亮眼的银发……
行吧。
大叔就大叔。
没喊爷爷也算是给了面子。
是他自恋了。
“是、是给人洗头剪头发的那种店吧?”姑娘神色惊惶,宛如一只惊弓的小兽。
“嗯。”他哼了声。
这姑娘长的人畜无害,傻里傻气中还透着些许可爱。
细细一看,竟有几分眼熟。
心里像是有颗想破土的种子,隐隐地,撺掇着他去逗趣。
“不然呢?还能做什么?”他笑问。
“不提供特殊服务吧?”姑娘又问。
“按摩算特殊吗?”他有些不要脸地说,“叔叔是个老实人,不太明白什么是‘特殊服务’。”
姑娘这脸色,霎地一变,忙不迭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不打扰,”他将口罩往下拉了拉,有些后悔,“十年老店,绝对正规,不正规的话,叔叔把电话借你打妖妖灵。”
姑娘很是犹豫,但最后像是准备豁出去了似的,抬腿朝他走了几步:“那好吧,麻烦叔叔赶快帮我洗个头。”
他看了眼那还在往外渗水的头发,不禁多嘴问道:“你这是,掉湖里了?”
“害,洗头洗一半,停水了。”姑娘气恼道。
“……”
要是齐放在,天花板估计会被笑的震下来。
“这儿洗头,多少钱一次?”姑娘解下发绳,问了句。
他瞥了眼价目表,要是说“五块一次”,真的不会把人家吓跑吗?
不会怀疑那洗发水的质量么?
“大叔?洗头多少钱?”姑娘催促道。
“分十五、二十、二十五三种。”他自作主张,将价格翻了好几倍。
倒也不是故意拦路打劫,要是按原价说,人家姑娘真还不一定敢洗。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区别是什么?”姑娘问。
“区别……”他一边琢磨,一边慢悠悠地胡诌着:“十五的,就是简单洗一下,二十的么,提供护发素,至于二十五的,会有人工按摩哦。”
话音刚落,只听姑娘毫不犹豫道:“来十五的。”
他拿起一块毛巾,便将姑娘带到水池旁,试好了水温后,先给她冲了冲,姑娘的后脑勺还有之前留下来的泡沫。
一时么,这脑子里就不禁勾画出了,那洗头洗一半停水的悲催场面。
虽不厚道,但确实有点想笑。
姑娘的头发倒是挺软的,摸在手里跟他家的布偶猫差不多。
“有哪里比较痒吗?”他轻声问。
“嗯……没有。”姑娘说。
“手劲怎么样?疼不疼?”给别人洗头跟给自己洗是不一样的,他微微有些紧张,手还抖了两下,生怕弄疼了人家。
“刚刚好,挺舒服的。”姑娘语气还算轻松。
不知道是他手艺好,还是这姑娘挺好说话的。
他觉得做这洗头小哥似乎还挺简单的。
好像没什么专业壁垒?
就当他险些又在自恋的路上扬长而去时,姑娘问了句:“你们这是什么洗发水?”
他睨了眼瓶身上那加粗的几个黑体字——
防脱、生发、去屑……
功能倒是挺多。
姑娘吸了吸鼻子,“怎么闻着有股生姜味儿。”
“独家秘方,能去屑、生发和柔顺,”他一边秉持着详略得当的原则地解释,一边放水冲头。
给她擦头的时候,发现了毛巾上好几根头发,唇角一弯,打趣道:“姑娘,你这初中压力,好像也挺大的哈。”
“……叔叔,我高二了。”姑娘语气哀怨。
他确实没看出来这是个高中生,倒也没觉得尴尬,很快就娴熟地转了个弯:“害,高中啊,那压力更大了。”
“是啊,暑假还天天补习呢,累的跟狗一样。”姑娘嘟囔着。
“……”
他其实有点想说,做条狗还真不累。
天天吃了睡,睡了吃。
边洗头边聊天,时间过的还算和谐。
问题出在后面。
他将姑娘的头吹干后,姑娘摸了摸口袋。
表情么?
有点瞬间裂开的意思。
“叔叔,我没带钱。”姑娘委屈巴巴。
“……”
没经验。
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
说“算了”好像有点对不起自己这半个小时的劳动。
“我家住在对面的阳光花园,二栋一单元,六零二室。”姑娘神色比刚来那会儿还慌些,似乎是在担心,她会被扣下来当童/工?
“……”
他倚着桌角,扶了扶额,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好。
姑娘见他沉默,一时更慌乱了,说话跟加强版豌豆射手似的——
“叔叔,我现在回家去拿钱,待会给你送来,行不行?”
“叔叔,我回家拿钱,一定会过来还给你的!”
“叔叔,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
姑娘急的快哭了。
不说话,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他只好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这个不行,叔叔跟你一起去,那叔叔的店怎么办?”
齐放让他在这儿看店。
这店,他觉得破。
但人家齐老板当做宝贝呢。
“……那叔叔,我先回家去取钱,待会一定给你送过来。”姑娘一着急,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个人就有模有样地办起了拍卖会:“我给你二十行不行?”
“二十五?”
“三十?!”
“那五十总行了吧?”姑娘咬牙切齿。
“行吧,”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快去快回,叔叔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啊。”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姑娘会不会真拿五十来。
得到允许后,这姑娘便拔腿就跑,跑的贼快,还“哐当”一声,撞了下玻璃门。
然后又跟门倒了两句歉,哦,还给它鞠了一躬。
很是诚恳。
但是么,冲这姑娘跑的姿势和速度,他当时真的很不确信,她真会回来?
果然。
他等了好一会儿,甚至连自己的银发都清理好了,还准备给人来个眼前一亮,姑娘连个影都没有。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连齐放都回来了,那姑娘还没来送钱。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有点替这个社会感到那么一点点悲哀。
离开老齐理发后的第十分钟。
在出租车上,他接到了齐放的电话:“卧槽!你是不是问个小姑娘要五十块钱?”
“她真送来了?”他眉梢一挑,意外地很。
“是啊!我说要找她钱,她死活不要,还说什么吃一堑长一智。”齐放愤愤不平。
“……”对个普通中学生来说,洗一次头要五十块,确实有点贵。
“你怎么能坑人啊?”齐放很是不满。
“我说,她是自愿的出五十的,你信么?”
“……凭什么自愿?”齐放问。
“凭我,”郁赫微微坐直了身子,“这张脸。”
“……”齐放无言。
他瞥了眼窗外的霓虹,又想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心里蓦地一暖。
从田觅的视角看,事情是这样的——
首先,那天很悲催。
他们家老房子的租客搬走了。
房子得清理一下才好继续出租。
田牧没有时间,她只好请了补习班的假,一个人过去打扫。
打扫完,累的一身臭汗,差点没把自己熏死。
于是么,便想冲个澡。
谁知冲到一半,停水了。
眼睛还进了一点洗发水,又痒又痛。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腾腾火气,她一路冲到楼下,才发现自己没戴眼镜,因为感觉到了看人自带背景虚化功能。
但这是个老破小。
没有电梯。
她家还在六层。
想想算了,不回去拿眼镜了,还是接着走吧。
凭记忆找到了小时候经常剪头发的那家店,但店老板好像换人了,声音听着挺年轻的但头发花白,还带着一个口罩。
不知道现在还做不做正经生意。
店里连灯都没开,有些黑糊糊的,但她急着头顶那一坨湿发,也没心情再问“为什么不开灯”“你家灯是什么颜色的”这类问题。
确认这里做正经生意后,她才留下来洗了头。
洗完之后,问题来了。
她、竟、然、没、带、钱。
她道了好几遍的歉,老板都没理她。
直到她说“我回家拿五十块钱给你”,老板才愿意让她走。
回家的时候,水竟然来了。而她竟忘了关水龙头,一时地面积了许多水,于是又是拖地,又是擦墙的,折腾了好一会儿。
去还钱的时候,店里又换了个人,这回是个声音年轻看着也年轻的男生。
男生接过钱,倒是很不好意思,还要找她钱,但她拒绝了。
她说“还五十”就还五十,那男生要是找了她钱,说不定回头还要挨那叔叔的骂。
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她放下钱转身就走了。
对她而言,这倒霉的一天……
如非必要,绝不要轻易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