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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1 / 1)

“你爷爷说,他要去送孙子上学,我们当然不能让老人家随意出去,但是他……”

无论怎么掰扯,疗养院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年近百万的看护费,就看出了这种结果。

郁赫并没怎么质问,他们自己倒是说不下去了。最后还是良心不安,跟郁赫道了歉。

可人没了,道歉有什么用呢?

没理会这苍白单薄的字句,他缓缓放下手,垂眸看了眼手机屏上的日期。

今天是周五。

是工作日。

他竟然忘了……

所以,他也是有责任的。

爷爷脑子越来越迷糊,但有一件事却记得非常清楚,就是周一到周五,他得送孙子上学。

所以,郁赫才不得不每天来疗养院,跟过家家似的,陪他演着单调乏味的剧目——

每日早晨先来疗养院“集合”,然后让爷爷将他送到附近的一家幼儿园,待郁承年的司机将老人送回疗养院后,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学校。

他忘记挂断电话,疗养院只得一个劲地絮叨……

他们并不知道,道歉也好,推诿也罢。

在少年这里,根本就不重要了。

郁赫脚步虚浮地走了好几步,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洗手间门口,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边走边聊着天。

“那个出车祸的老人,以前是我们那儿的副市长。”

“那老人这么厉害?”

“后来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处了。”

“……”

郁赫的神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而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贪污犯,所以——

“他就该死,是么?”

郁赫绷着嗓子,声音清冷似冰。

实习医生闻声侧目,瞥见了墙边站着的少年。

双眼猩红,一身戾气。

残酷的真相将郁赫的理智蚕食的所剩无几,而那般易招人误解的言论,无疑是掠夺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没了理智束缚,他跟随着本心出发,上前两步,扯住了一个医生的衣领,将他推至墙壁,抵地不能动弹,,咄咄地问,“你们是不是,本就不打算救他?”

“……怎、怎么可能呢?”

年轻医生哪曾预料过自己的闲话,会造成这样的误解。

今天这一幕,无疑是他们成长路上一堂重要的课程。

骚动很快就引来了驻足观看的人。

一位中年男医生,正步履匆匆地朝着这里走来。

他身长玉立,脚步带风,白衣翩翩地,不免叫人多打量了两眼。

很快,一只常年操控手术刀的手,扣在了郁赫的肩上,力道并不大,还带着安抚的意味。

“同学,有话好好说。”身后的人温言道。

他慢慢偏过身,一点一点地挣脱了医生递来的好意。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男医生。

沉着冷静的目光,是常年累月地目睹生离死别才会有的。

细细地瞧着,那目光里,也有一缕不浓不浅的温情在。

“同学,请你相信,作为医生,我们或许看淡了生死,但绝对会尊重,”医生摘下口罩,露出成熟英俊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每、一、个、生、命。”

他在“每一个”上加重了语气。

在这具有安抚人心的目光中,郁赫的理智回了一两分来。

他明白自己行为的意义,不过是迁怒于人罢了。

但薄唇抿地极紧,道歉的字句根本钻不出来。

“你是南一的学生吧,”医生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校服,眸光里又多了两分暖意,“我女儿也在南一……”

“田主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啊?”

医生话未说完,就被着急忙慌的护士长打断了,“专家会诊,就等您呢!”

在如今的社会,信任是种稀缺资源。

在医患关系中,这种稀缺显现的淋漓尽致。

田牧本想靠女儿的同学关系为自己的言辞拉点可信度,但护士长跟着在耳边催促,他只得言简意赅地强调了一遍,他们是有职业操守和伦理道德的医生。

两个年轻小医生,一脸羞愤地跟在田牧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赫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没有心情去道歉。

微微朝那个方向,低了个头,便也转身走了。

说来也讽刺,他之前还教育别人怎么做人呢。

夜色深沉。

郁赫漫无目的走在不熟悉的医院里,看着一辆救护车“滴呜滴呜”地驶出了大门,不知道又去哪个鬼门关抢人了。

不知道,他爷爷会不会也是被它拉回来的。

救护车一走,他眸光又渐渐涣散,方圆十里竟没有可以给它聚焦的东西。

在夜色里,他跟个无主的幽魂一样,漫无目的飘荡着。

此时,恶毒的记忆,见缝插针地落井下石。

他忽地想起来,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

南一的语文卷出了道难哭众人的材料作文题,材料来自《世说新语》的夙惠篇——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高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作文要求:立意自定,除诗歌外,题材皆可,字数在800左右。

那篇作文,郁赫破天荒的拿了四十八分。满分是六十分。

他行文素来刻意保守,僵硬地模仿着作文模板,用词造句努力向着主旋律靠齐。

不出彩,但也难出错。

但那次作文,他写的放飞自我。

高分拿的也有些曲折。几位阅卷老师商量了好些时间后,最终才敲定了这个分数。

因为他的立意很是新奇,写的是明帝和元帝之间的亲子关系。

全校只有他一人有这样的视角。

郁赫想起那次的情形,他一看见那则材料,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次经历。

那天,他坐在他爷爷的膝上看动画片。刚好,有位客人从闽南那边过来,给他的“大领导”爷爷带了荔枝。

荔枝的品种挺有名的,叫“妃子笑。”

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妃子笑”。

爷爷当场就剥了一个喂他,待他吃完后,问了句:“荔枝和龙眼哪个好吃?”

他脱口道:“荔枝。”

爷爷追问,“好吃在哪里?”

他一边使唤爷爷再剥一个,一边说:“礼轻情意重。”

家里的龙眼是保姆阿姨在市面上买的,而他吃的荔枝是客人从闽南一路带回来的。

几天前,他听到爷爷在电话里跟人家说什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来着,便要爷爷给他解释了意思。眼下这说辞,也是有一学一,照瓢画葫芦。

爷爷和客人都非常高兴,连连点头。

没过多久,又有个客人带来了龙眼过来,爷爷又问他是龙眼好还是荔枝好。

他不假思索道:“龙眼。”

爷爷觉得他这前后矛盾有些意思,便问他原因。

他一边吃龙眼,一边慢吞吞地说:“物以稀为贵。”

自从那日说了荔枝好吃后,一连几日来的人,都纷纷带荔枝,他真是吃腻歪了。眼下这个是不知情况的,“自作主张”地带了龙眼,倒是“无心插柳”地讨了领导爱孙的欢心。

他的一番话,又逗得爷爷和客人又连连大笑。

所以,凭着这层经验,他写了晋元帝和晋明帝的父子关系。

他利索当然地认为。晋明帝也不只晋元帝这一个孩子吧,难道每个孩子都能坐在他膝上,跟他嘻嘻哈哈?

郁赫的“合理推测”,并没什么错处,只是立意清奇、角度刁钻了些。

他想到,爷爷也有好几个孙子辈的孩子,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坐在他的膝上,还毫不避讳地参与他和客人的谈话。

譬如说,他的爷爷就从未抱过一下自己的外孙女,所以时光一直很讨厌这个老人。

当老人患上阿兹海默症后,时光以为自己和郁赫终于能在他的心里“平起平坐”了,但令她失望的是,老人几乎忘了所有人,却独独记得自己有个叫“赫赫”的小孙子。

凉风刮在脸上,记忆如乱坟岗上的白骨,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一寸一寸地显露起来。

清晰又可怖。

他记得小时候,很多人都怕他爷爷,唯独他不怕。

作为是爷爷独宠的小孙子,他“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他会因为“大领导”爷爷说话大声打扰到自己看动画片,便跑过去,毫不客气地摁掉领导的电话。

他还会骑在“大领导”爷爷的肩上,揪扯着那花白的头发……

他做过很多很多令人咋舌的举动,那些在普通人家都要挨揍的言行,却没有挨过“大领导”爷爷的一句批评。

那样一个刚愎自用、脾气爆烈的人,对他却是满心满眼地疼。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呢……

情绪一点一点染红了眼眶。

他是几乎每天都去看爷爷,甚至顶着迟到的压力。

但他并不心甘情愿。

对于患上阿兹海默的爷爷,他有过很多次不耐烦。

他恨过这位老人。

明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独独记得工作日要去送孙子上幼儿园。

他不止一次地盼着老人早日将自己忘了,那样他就解脱了。

他甚至也试过两次没来疗养院,但爷爷的坏脾气较之以前,有过之无不及。

见不到小孙子,他大发雷霆,还动手打了看护的护工。

小护工哭哭啼啼地给他打电话,让他内心一阵燥郁……

是的。

他真的真的,很不想每天去疗养院。

郁赫从小就跟心理医生打交道,都说“久病成良医”,他也是如此。

此外,郁承年和贺敏敏为了更好的照顾儿子,也是成套成套地买些心理、精神方面的书籍,虽然买回来,他们也没什么时间看。但是求个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郁赫倒是时常翻着这些方面的书。

太过专业的,他看不大懂。

但那些案例丰富的,倒是不用费什么心力,就能看得进去。

他记得弗洛尹德的《精神分析引论》,这本书里讲了一些“过失心理学”方面的内容。

他回想着书上的内容,在脑海里慢慢“解剖”着自己。

表面上看,他是被运动会的热闹冲昏了头,所以忘了今天是周五。

但根据脑海里的那本书,他很快就推测出了“忘记”背后了心理机制。

关于“忘记”,《精神分析引论》里,有这么一个例子:

有一个既爱好文艺又爱好科学的人,被选为某一文学会的评议员,因为想着有可能利用该会使他的剧本在剧院里公演。但自深感这些人不复有助于他时,他便屡次忘记了到会。他后来觉得自己太过卑劣,便决意下周五无论如何不要再忘记到会,并且屡次提醒自己,后来践行了承诺。但让他诧异的是,当他到了会场外,门却是关着的,而且已经散会了。原来,他将日期记错了,那天是周六。

“所有的偶然都是化了妆的必然。”

郁赫明白,这次的“忘记”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在潜意识作用下的“必然”。

只是这“忘记”,偶然地发生在今天而已。

一寸寸地撬开了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真是卑劣。

明明对爷爷早就厌烦头顶,也早就不想来那鬼地方……所以这才在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暗示下,调动了逃避机制,终于在今天,如愿地忘记了时间。

他是忘了,是逃避了一次“折磨”。

但是那个除了他,已经忘记了全世界的老人呢?

他不敢去想那位今早是怎么过的。

跟不敢去想在被车撞倒的时候,老人又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着那个巴不得他早日死掉的畜生孙子……

那个老人神经兮兮、疑神疑鬼,却每每会在看到他时,露出毫无防备、满心欢喜的笑容。

最后,那被车轮碾的面目全非的老人,和记忆更深处里那个牵着他手、一步一步向前走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啪”地一声,郁赫抬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紧接着,一只野兽蹿进了他的体内,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恨不能将他撕裂成片……

恨意。

对自己的恨意,如淬毒之刺,扎在他的心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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