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斐扳着诺亚的脸，换着角度捏捏捏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个勉强成形的笑来。
“对对，就这样，保持住，别动，”歌斐小心翼翼地放开手，退开一段距离，“我先看看啊……”
他端详着自己的工作成果，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歌斐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挥道：“你先不要笑了。”
诺亚的嘴角塌下去，恢复成一贯的面无表情。
歌斐又示意：“再照我刚才给你调的样子笑一笑？”
诺亚又把嘴角扯起来，嘴咧开的宽度和上扬的角度与之前分毫不差，将人工智能的严谨和精准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反复两次，歌斐就看出问题来了。
真正的笑是感到开心时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每当笑起，嘴、鼻、眼、眉皆会随表情灵动变化，暖意顿生。而诺亚有人格缺陷，模拟不出‘喜悦’的情绪，只是单纯复刻歌斐帮他捏的笑脸，除开嘴角上扬，他脸上其他部位都保持不动，就连眼神也是一潭死水，跟毫无生气的人偶似的。
这不仅是表情僵硬的问题了，看久了甚至会让人觉得诡异，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歌斐继续抓着诺亚尝试塑形，越捏反而越怪，一度到了能直接丢进恐怖游戏里客串npc鬼的地步，不得已，只好放弃。
连最简单的卖笑都做不好，歌斐也不指望诺亚能来帮他分担高级运算工作了。
他选择性地停掉背景板npc的高ai，把负载控制在不影响自己日常活动的范围内。
让游戏内尽可能多的npc拥有像真实人类一样的性格和感情，在歌斐的认知里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事实上，在游戏界业内——尤其是在网游圈——这是一项让许多公司都头疼不已的难题。
rpg全称角色扮演游戏，游戏里的npc越像真人，当然就越让玩家有代入感。然而随着智能程度提升，发生预期之外的特殊情况的概率也会随之增加，对总系统的要求也就愈发严苛。
单机游戏还好说，毕竟玩家就一名，再能闹腾，出了bug也没多大影响；网游里的npc一天要接待成千上万名玩家，哪怕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心血来潮想搞些什么骚操作，也够npc和npc背后的总系统喝一壶的了。
所以即使是用着最好的设备、拥有最先进的总系统、由上百人耗时十年开发出来的《剑指天穹》，也得反复测试、小心控制智能npc的数量。
理所当然的，‘《方舟》奢侈到连功能性npc都加了高ai’的消息不胫而走。
许多人觉得这是鑫游新想出来碰瓷《剑指天穹》的营销手段，尤其是曾玩过《方舟》又被气到退坑的老玩家，个个都自觉担任起黑粉的身份，积极奔走在脱坑回踩的撕逼路上。
《方舟》因此出了一阵小名。
有讨论就有热度，有热度就有流量。虽说各大游戏平台都是骂声一片，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新老玩家怀着好奇入坑或回坑。
进游戏之前的他们：看看就跑算了。大作那么多，我就算再无聊，也不至于勉强自己玩这个垃圾游戏。
进游戏之后的他们：……真香！
玩家在线率日渐回升，有了源源不断的收益，《方舟》总算从入不敷出濒临停服的困境中缓过来了。
老板很高兴，王总工很高兴，歌斐也很高兴，诺亚……姑且当他高兴吧。
公司上下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没了随时会失业的压力，歌斐一下子就懈怠下来了。
嘴上说着007才是真正的福报，实际上，谁能拒绝在岗摸鱼的诱惑呢？
人不能，人工智能也不能。
歌斐一头扎进论坛里，疯狂刷刷刷起来，夜以继日，乐不思蜀。
说实话，他觉得论坛简直就是卧虎藏龙的风水宝地，一些帖子里的数值修改建议、新职业构想、限时活动预测，甚至是基于游戏世界观自编的同人故事，一个赛一个精彩。
但凡《方舟》的前策划有论坛老哥的一半水平，也不至于被喷到辞职。
歌斐边刷论坛，边把可能用得到的东西记下，放进数据库存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刚看完一篇同人文，颇意犹未尽，忍不住刷新了好几次看有没有新章，一个新帖子跳出来：【客服电话一直占线，论坛这边有管理员在吗？森林村的药店老板好像自闭了，跟她说话一直不理人啊qaq】
继续摸鱼还是回去工作，这是个问题。
歌斐在两个选项间艰难抉择了一会，想起自己打工仔的身份，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退出论坛，跟诺亚打过招呼，离开后台上前端去了。
森林村是五大国之一森林之国的新手村，药店设在村子最里端，为玩家们提供初级的小血药小蓝药。
药店老板是兔族女性，有着毛绒绒的长耳朵和短尾巴。可能因为是个漂亮的软妹子，名字没那么敷衍，虽然也只比张三李四之流好上一些，叫‘莱碧特’——兔子的英文的音译。
此时兔姑娘莱碧特正躲在药店旁的药田里，背朝大街，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有想交易的玩家在药田的栅栏外喊她，她充耳不闻，不动弹也不回应，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恨不得变回兔子原型。
玩家们多半没什么耐心，等上半分钟，就抱怨着自发走开了。
等人都走光了，歌斐才越过栅栏走进去，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启动刷新程序让npc归位，但刷新会让所有数据都回到初始状态。对于没有智能的npc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有智能的npc也有记忆，被刷新后，现有的记忆将被洗得一干二净。
他失忆过，知道记忆一片空白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他不想那么干。
莱碧特呆呆地回过头来。
总系统是比统管所有npc的npc系统还高一层级的存在，相当于游戏世界的神。就跟信奉神的人类只能单凭想象脑补神的长相一样，npc也认不出总系统。
但莱碧特的人设是歌斐捏出来的，虚拟人格运作也全靠歌斐支撑，她对歌斐有着天然的好感与信任。
望着歌斐，兔姑娘的红眼睛里迅速聚集起泪水，“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这群冒险者……好、好可怕！”她抽抽搭搭地说，“我觉得、我觉得我活不长了！”
莱碧特的性格设定是胆小如兔又软萌，歌斐敢这么写，就是因为人类普遍对柔柔弱弱的软妹没有抵抗力。他想得没错，玩家们显然都很喜欢莱碧特——要不发现莱碧特罢工，他们会做的绝对不只是抱怨上两句。
因此发现莱碧特被吓成这样，他还挺好奇的。他耐着性子哄了两句，等莱碧特情绪稍平稳一些，才问：“冒险者为什么可怕？他们威胁你收保护费了？”
“那倒没有……”莱碧特揪着自己的兔耳朵，用耳背上的绒毛揩了揩眼泪，怔了两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剧烈地发起抖来。
“我看见——我看见！他们在吃麻辣兔头！”她眼泪狂飙，崩溃地控诉道，“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呜哇！！”
歌斐默默地在游戏道具库里搜了一下。
【麻辣兔头】：商城道具，食用后可增加移速，时限半小时。
森林之国领土最小，但道路崎岖，林间遍布各种红名野怪。因为新手村没有传送门，无法直达主城，为了节约时间，要去主城的玩家们通常会选择磕个加移速的道具，缩短脚程，并利用加速甩开途中跟上的野怪。
“这太过分了！”歌斐装出一副忿忿的模样，严厉谴责这种毫无兔道主义的行为，“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说的，绝对不让他们吃你。爱护兔兔应该从冒险者做起！”
莱碧特又揪过耳朵擦眼泪，哽咽着道谢：“谢、谢谢你……”
歌斐打开操作台，在药店门口的牌子上添上一行字：【请不要当着店主的面吃麻辣兔头，否则会被店主拉黑，后果自负，谢谢。】
他又花了一番工夫，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莱碧特劝回岗位上班去了。
终于解决一桩工作，歌斐长舒了一口气。
可以继续安心摸鱼的喜悦充斥了他的内心，他喜滋滋地打着算盘，思考待会要用什么样的姿势刷论坛……
刚跨过药田外围的栅栏，旁边有人惊呼：“啊！”
歌斐闻声扭头，就见一名玩家站在一边，定定地看着他，见了鬼一般。
他条件反射性地有些心虚，想起身上披了个玩家账号当马甲，不会再出现上次那样的‘普通路人’尴尬事件，又安下心来，强装镇定地打了个招呼：“好巧，你也是来找莱碧特的？”
玩家没有答话，径直越过他，跑到栅栏边上，冲着栅栏一通原地踏步，然后转过身来问：“你是怎么进去的？我也想进去看看！”
歌斐反应过来了：为防多动症玩家爬到奇怪的地方卡进bug，像药田这类的建筑空间外面一般有空气墙，以玩家的权限是没法跨越的。
他之前没在意，该进就进该出就出，谁曾想会被路过的玩家逮个正着。
“教教我吧好兄弟，别那么小气嘛！”玩家还在软磨硬泡地发问，“你是找到了bug|点吧？为什么能那么轻松地就通过空气墙？”
歌斐沉思了几秒，答：“不是bug。”
他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我能自由进出，是因为我充钱了。”